吴忠市郊区，一个奶牛养殖场里没能“及时卖出”的奶牛。
红星新闻记者 王震华 摄影报道 发自宁夏吴忠
责编丨冯玲玲 编辑｜王禾
在刚刚过去的持续三年多的奶价周期里，赵礼是幸运者，第一次养奶牛，“一周赚了20多万”。而绝大多数奔着“养牛造福”神话而来的人则没有这么幸运，有人侥幸离场，有人忍痛割肉，有人深陷其中。
赵礼是宁夏吴忠人。由于这里地处北纬37度-38度之间，年均气温8.5摄氏度，日照充足，气候干爽，空气纯净，适合奶牛生长发育。因而被国际公认为“黄金奶源带”，是中国优质奶业基地之一。
2021年，在吴忠当地，一头怀孕母牛价格可以达到33000元，正在产奶的母牛可以卖到38000元一头。2023年，同样的怀孕母牛价格降到22000元，还“无人问津”。论斤卖肉的话，600公斤的奶牛，只能卖到13000块左右。
2022年末，互联网上“奶贱伤农”，甚至“倒奶杀牛”的说法引起关注。红星新闻记者调查发现，牛价坐上“过山车”的背后，是饲料价格飙升和奶价不断下跌的双重挤压，另一面则是一场“造富神话”的幻灭。
牛羊市集交易现场
“一周赚了20多万元”
“那个时候养上1000头奶牛，简直和印钱差不多。”
48岁的赵礼（化名）开过“大车”，贩过“白灰”，干过建筑。尽管这里是中国的“黄金奶源带”，从小生长在吴忠市区的赵礼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养牛”。
“买牛是我这辈子干过的最疯狂的事。”2019年9月，经不住一个亲戚的反复劝说，在没跟家人商量，连牛圈都没有的情况下，赵礼花了140多万买下了100头奶牛。
亲戚是一名“牛经纪”，当地人称“牛牙子”。“2018年开始，他就不断跟我说：“养牛好着呢！”
赵礼的建材生意那几年一直“不瘟不火”。因为从没接触过牛，赵礼只是跟着亲戚一起去养殖户家里和牛市上看过牛。
亲戚给他“洗脑”：某某某2013年的时候只有10头牛，现在人家有500头，某某某2015年的时候有100头牛，现在人家有1000头。“很好赚。要不咱俩就合上干。”
买牛的当天，赵礼说自己像“中邪了一样”，1万元、1万零几百、最高1万两千多，赵礼一口气买下了100头奶牛。
赵礼的妻子在电话里坚决不同意去远的地方养牛，要求他返回吴忠。赵礼只好临时在市郊找了一个小圈，“刚把牛放下，就开始下大雨。”赵礼冒雨在市郊涝河桥附近一个养牛场里租了三个牛圈，一年租金15000。
“那天不是冲动的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养牛。”赵礼事后回忆。因为当天均价10000多元一头的牛，在他把牛场收拾好，各种设备买好，青贮饲料拉回来后，一头牛的价格已经涨到了16000、17000元。
此后，赵礼尝到了“赚钱”的滋味。
2020年，赵礼一头牛卖27000元，拉了五车，一车装七头。刨去饲喂一头牛2100元的饲喂成本，毛利一头一万多。
2021年，一头奶牛的价格已经到了30000多，最高卖到31800。
最“疯狂”时，赵礼以24500一头的价格从当地一家牧场里买了40多头奶牛，喂了一个星期，来了一个内蒙古的老板，以29000多一头的价格把40多头奶牛全部买走。“一周时间20多万元就到手了。”赵礼这样表示。
吴忠市金五公路，一辆满载奶牛的卡车停在路边。
“养没养过牛的，都扑上来了”
赵礼的“战果”鼓舞了亲戚朋友开始一起进入养牛行业。
刚买下100头牛的2019年春节，所有亲戚们都指责他“太冒险”。
2021年下半年，看到赵礼赚了钱，“家里所有的人都疯了”。姐夫，侄儿，朋友纷纷投身“养牛事业”。有人建了70亩的牛场，养牛超五百头。有人到陕西，甘肃等地四处“找牛”。
“人和钱都涌进来了，各行各业的都进到养奶牛行业”，韩生福是赵礼的饲料供应商。三年来，韩生福目睹着一批批人进入奶牛行业。据其观察，2021年，吴忠市一些搞房地产和开矿的大老板，也在找牧场养牛，少则500头，多则数千头。2022年，街上开门市的小老板，承包工程的小包工头，也开始进入这个市场。
与吴忠市紧邻的灵武市白土岗乡长流水村，村里将近一半的农户都在从事养殖业。少的十几二十头，多的一两百头。40岁的马占龙养了10多年牛，是村里的致富带头人。
马占龙回忆，那时候到他的牛场里买牛的人开始多了起来。“那时候买牛，一车牛我从张掖拉过来，一下车就全部装车卖走了。一头可以赚上三五百元。”
看到行情好，一些普通农户也开始贷款扩大养殖规模。
吴忠市团庄村村民马红燕是当地农担公司的信贷员，据其介绍，过去的两年里，团庄村有一二百户村民都通过她获得贷款。贷50万左右的就有五六十户，贷10万、20万的更多。“十家有八家都贷了，这两年贷款的90%都是养牛的。”
2017年，在吴忠市还出现了新的消费习惯——“喝早茶”，在2019年之后变得兴盛。一位马姓养殖场老板介绍，2021年之后早茶餐位常常需要提前一天预订。这些客人中，相当一部分是一边吃着早茶，一边交流牛市信息，一边通过手机监控自家牛场奶牛的状况。待到中午一碗吴忠拉面下肚后，便驱车到附近养殖户和养牛场里物色好的奶牛。
在所有人都在期待“养牛造富”时，危险正在悄悄降临。
一个小型养殖场里，养殖户在加工饲料。奶价下跌饲料价格暴涨正在挤压奶牛养殖利润。
奶价坐上“过山车”
奶牛价格上涨的背后是原奶收购价格的上涨。
公开资料显示，由于奶牛存栏量的大幅下降以及原奶产量的下降，中国市场上的原奶价格在2018年8月开启了新一轮的上涨周期。随后的两年，2019年，原奶均价同比增长5.5%达到3.65元/KG。2020年，受疫情影响，上半年奶价一路走跌，下半年奶价快速反弹、重回高位。
2021年4月，原奶价格上涨到4.3元/KG，超过2013年的历史高点。
收了十几年“散奶”的王兴林对于奶价的变化很敏感。
2023年2月4日下午五点半。距离吴忠市区11公里，灵武市郝家桥村5队，气温接近零下，王兴林和妻子正忙着给一头刚出生的小牛犊搭棚取暖。
相对于跟大型乳品企业签订了购奶合同的大型养殖场生产的原奶，中小养殖户生产的牛奶，被称为“散奶”。这些散奶的价格区间随着市场波动变化剧烈。
“前两年奶价行情好的时候我一个月可以挣一二十万。”王兴林回忆，2019年至今，“散奶”价格经历了过山车般的变化。“收购价最高的时候超过六块，最低的时候只有两块多一点。”
“奶价稍微一涨，牛的价格就会跟着涨”，吴忠市利川区金积镇的养殖户叶剑峰正是看到奶价的高涨，才重启奶牛养殖。
2021年上半年，“散奶”收购价超过六块。当年9月，叶剑锋花钱买了20头怀孕奶牛，一头牛平均价格28000元。随后，散奶价格跌到4块3左右，“平均一个月净利润还有1万多。”叶剑峰说。
让叶剑锋没想到的是，“散奶”价格会继续下跌。2021年10月还在三块钱，11月份跌到两块五，到2021年12月，奶价已经跌到两块二。由于是自己加工合成，饲料价格保持在一块五六一斤，奶价保持两块五，尚可勉强维持。低于两块五一公斤，叶剑锋就开始赔钱。
在长期收购“散奶”的王兴林看来，每年的春节期间，都是奶价的回落期。一般都会跌到两块多，三块。“但春节过后就会很快回升。”2022年下半年一直到现在，奶价低位持续时间这么长，是王兴林未曾经历的。“时间太长了。”而对于养殖户来说，雪上加霜的是饲料价格却一直高位不降。
已经三天没有收到散奶的王兴林算了一笔账，今年一公斤奶价的成本大概在3块5。大型养殖牧场因为和乳品企业签了合同，原奶收购价长期恒定在四块上下，“目前的奶价还能让他们保本甚至多少挣一点”。而对于小规模养殖散户来说，“这两天两块五六的奶价，卖一公斤牛奶要亏一块钱。”
过去的三年，不断上涨的饲料价格让养殖户苦不堪言。
“疯涨”的饲料
由于品类齐全，兼营批发和零售，包括附近灵武市的一些小养殖散户都在韩生福的店里购买牛饲料。
韩生福用“太大了”来形容奶牛养殖最重要的饲料——豆粕这几年的价格变化。2022年，国外减产加上国内疫情，豆粕一吨涨了1000多元，“2021年底的价格是3800多，2022年的三四月就涨到5500。十月份涨到6300多，还没货。”
韩生福做饲料生意满十年，据其观察，豆粕目前正常价格应该在四千元上下。
除了豆粕，其他养殖业所需的大宗饲料的价格也在上涨。韩生福一一算来：玉米四年前2000元一吨，现在涨到2900元；棉粕现在的价格4000多，涨了1000块；油渣一定程度上可以代替豆粕，2019年价格是2800，现在是3800；麦麸2019年一袋70斤卖45块，现在翻一倍，90块。苏打虽然用量不大，价格也由2019年的1200一吨，涨到现在的2800。
在这个行业呆了10多年。韩生福对于饲料价格波动已经有了“定力”。但最近两次急剧盈亏的经历仍让他感到“惊心动魄”。
正常情况下，韩生福的店里每个月能卖掉两三百吨豆粕。2021年春节过后，一车33吨的豆粕，曾让他几天内亏了20000多块。“豆粕价格非常敏感。今天订货，明天开票，后天装车。还没有装车呢，豆粕掉价，亏掉了3000。四天后运到我店里，一车直接掉价20000元。”
同样是这样的一车豆粕，2022年10月，因为疫情原因，结果在店里积压四十天后，一车多挣了30000元。
王兴林和妻子在租的牛圈里忙碌的时间越来越长，“早上七八点过来，晚上七八点回去。”2021年底，看到牛奶价格高，一直收购“散奶”的他先后买了两百头牛犊，除了六七十头公牛。其余都是奶牛。“准备价格好的时候卖，结果越养行情越差，就舍不得卖，今年价格更低了，就彻底不卖了，等实在养不下了再卖。”
两百头牛一个月的饲养成本在20万左右。“饲养成本太高，我现在尽量把成本往下压，料都是自己粉的，自己配的，要不然成本太高了。”
王兴林说，收散奶挣的钱，都填到牛身上去了。“去年到今年，牛一直都在赔钱着。 ”
牛羊市集交易现场。
“投资客”们等待反弹
如果赵礼在2021年6月没有一时冲动从外地买下30头小牛，在此轮奶价波动周期里他可以成为极少数全身而退的“投资客。”
“20500元一头买的那批小牛，真叫赔惨了。”养了13个月后，2022年7月底，这批牛以24500卖出。正值饲料价格暴涨，一头牛吃掉10000多元，赔了30多万。
值得庆幸的是，在赵礼的第一次养牛生涯中，“就这30头牛赔了钱。”整体上他还是赚到了人生中最大的一笔钱。
而跟随他进入“牛市”的侄儿则没有那么幸运。还有将近50头小牛至今仍养在吴忠市郊涝河桥的牛圈里，饲料价格一直不降，奶牛“无人问津”，“只能等到2023年四五月份，看市场是否回暖。”
信贷员马红燕亲眼目睹了吴忠市一个房地产老板进军奶牛行业后的“惨状”。
对方要她帮忙介绍买稻草和玉米秸秆。走进还没最终修好的牧场。“看见那些牛，我都心酸地想哭。”马红燕说，所有的牛都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因为没有料，吃的是前两三年做下的青贮饲料，“都变黑了，啥营养都没有了。”因为怕牛中毒，饲料上倒了厚厚的一层小苏打。
马红燕的姐姐和姐夫在那座牛场里打工。这位房地产老板在投资修完牧场后，只买了100头牛，又碰上饲料价格上涨。最终牧场倒闭。
饲料商人韩生福感慨：在2022年牛价和奶价高峰期进场的养殖户，不管规模大小，损失都很大，“本来想赚一把，结果都套进去了。”
他分析一些人被套牢的原因：新手养殖，经验不足；设施投入大，没钱保证后续牛的饲养；奶价下跌，饲料价格上涨，双重挤压下，没有利润。
“我这儿主要走的是散户。他们赚钱我的日子就好过，他们不赚钱我就受影响。”他算了一笔账，现在养300头左右奶牛的中小牧场，靠挤奶赚钱的，一个月就要赔掉20多万。而那些曾经在他的店里购买饲料的小散户，规模在三五十头到一百头之间，在不到四个月的时间里，“基本上全部退出了。”
不过，作为养殖能手，并在去年当选吴忠市金积镇人大代表的叶剑锋看来，“2023年其实也是一个机会”。
他最近又买进了一批小牛，去年买的话要30万往上，今年只花了十一二万。“假如明年奶价行市好的话，这些小牛长大，可以把之前亏掉的钱补回来。”叶剑锋虽然现在“还迷茫着”，但对未来仍抱有期望。
赵礼和另外两个“老板”在年后一起去了一趟张掖。“有钱的”马老板一口气买了400多头西蒙塔尔肉牛。“400多公斤重的到11月能出栏，其他的2024年初可以出栏。按现在价格，出栏时一头能挣上3000元。”在这轮行情周期里赔了100多万元的马老板，开始转向肉牛。
相对奶牛养殖来说，肉牛虽然利润没那么高，但风险可控。
对于所有还在这轮行情中煎熬的养殖户来说，一个好消息是：3月2日，豆粕价格跌破4170元/吨大关。创下两个月内新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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