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骗”是拐卖人口团伙在面对年龄较小的孩童时普遍采用的传统手段,长时间的挑选、盯梢、找准时机、伺机而动、一颗糖果或一个游戏机,人贩子就将孩子抱上了离家千万里之遥的山村。
根据统计数据表明,94.4%被拐儿童去向为被非法收养,3.6%的儿童被唆使从事抢夺、盗窃或卖淫等违法活动,2%的儿童则被专门的团伙勒令从事乞讨流浪。
近些年来,随之网络通讯和公益团队的发展,越来越多被拐卖的人口得以寻找回家的路,越来越多的受害者家庭得以重拥儿女。
一晃二十八春秋——破碎的家庭,流浪的小孩
“家”这个词,在刘毅零散的记忆里,是淡淡鱼腥味,浓重泥土味,新鲜的竹笋和小蘑菇的清香,以及那一丝似有若无的潮霉味。这是他的家,走了二十八个春秋才重逢的家。六岁以前,刘毅有两个家,一个是嘈杂凌乱的小鱼摊,一个是竹林深处的小工厂。
爸爸经营着一家活鱼档口,刘毅每天的生活丰富又单调,他蹲在永远湿滑的地面上,目光跟随着大水盆里的小鱼儿一块儿游来游去,有时他看到一盆小鱼中,独独两尾相似,他就像吃了糖果一样咧开嘴笑。有的鱼会亲吻,亲吻过后却开始追逐,攻击,厮杀。
街对面,刘毅的妈妈经营一家水果摊,苹果香蕉李子杏儿混合的浓香,大不同于爸爸这边鱼肠鱼鳃鱼鳍鱼血的腥味,刘毅不近不远地望着,他那时还不明白,为什么一街之隔的两个人,从不施予笑容,偶有对视,也是鄙恨和愤怒。
那时候的刘毅,总觉得自己也像一条鱼,一个梨,手起刀落,撕扯成不规则的两半,一半归爸爸,一半归妈妈,但活人怎么能这样拉扯?一个孩子不能同时活在破碎家庭的两侧。
为了不让刘毅妈妈和自己抢孩子,刘毅的父亲将他藏在了小山深处的爷爷家中。又远又偏,人烟稀少,到处锈迹斑斑的小工厂,任何人都不会喜欢的荒凉地段,刘毅却意外的很欢快。
爷爷做饭两大特点:熟了,能吃。因为饭桌上的菜永远却决于当下时令,所以菜色每每雷同。但刘毅却吃的很香,后来想想,不知是不是小孩味蕾发育不完全,明明一道一模一样的菜,他每天都能吃出别样的滋味。
大抵是因为,每一天每一次,跟在爷爷身后从泥土烂树叶里挖出的每一个竹笋和蘑菇都不一样,工厂小屋里每天燃起的松杉竹香型的炊烟都不一样,有时候还能扎到山鼠和野鸡,加上一顿荤的呢。
直到一天,爸爸说要把他接回小鱼摊,他一直是这样的人,好像回去也无所谓,爸爸接他回去的意思——应该是有时间陪他了吧。爷爷家也不是什么都好,上次爷爷还用大锅铲敲破了他的头,现在结的疤还疼着呢。就这样,他六岁,再次被爸爸牵走了。
回到鱼摊前的爸爸并没有什么空闲的时间来陪刘毅玩耍,他重拾逗小鱼、找玩伴、串小摊的生活。而一旁,一束如影随形的目光早已观察他多时:这个孩子有一个爷爷,他很想回乡下爷爷家;
他爸爸没空管他,大半天都任由他在外头游荡;这个孩子防备心很弱,常常和陌生人交谈……观察多时之后,人贩子开始接近刘毅。
他拿出一把糖果,递到了蹲在地上的小孩手中,和蔼着脸皮,柔声道:“我是爸爸的好朋友,爸爸叫叔叔带你回爷爷家。”一听到能够回到辽阔的山野,刘毅双眼放光,停住手上的动作,连忙跟在了这个陌生叔叔的背后,一声招呼也不打,便开始了这场背井离乡的流浪。
这个奇怪的叔叔先是带他坐了汽车,来到了一个山脚下的村子里,但不是爷爷的小山村,没呆上多久,刘毅又被带出了山沟,坐上了一列火车,自此开启了断带模式。
只知道,待他清醒过来,已经是不知几天以后的凌晨时分,福州火车站几个大字,令他恍然惊觉,自己已经离开了家。
但此时,他隐隐约约的不安中依然存着一丝幻想:我只是来这里玩几天的,爸爸很快就回来接我的。他来到了一个医生家,正当他打算问点什么时,那个脸上早已没有笑容的男人,让他叫眼前那对陌生男女:“爸爸,妈妈。”
这是一个玩笑吗?刘毅觉得自己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后来回忆起那段日子,刘毅只说:“我老是要干农活,我羡慕他女儿的零花钱比我多,也不用干活。”不用说,这是一个求男孩养老送终的买方家庭。
后来的刘毅对谁也不愿多说那段初初离家的岁月,嘴角的苦笑和下垂的双眼无一不在告诉众人,那不是一段愉快的时光。
漂泊零落:多次出逃,执意寻亲
在福建莆田的医生家生活了四年之后,十岁的刘毅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选择逃出了那个没有温度的人贩买方家庭。当许多孩子懵懵懂懂在爸妈怀中撒娇卖痴时,刘毅开始靠捡垃圾过活,饿了就去饭店后厨门口,垃圾桶里翻翻有没有能吃的东西,困了就睡在天桥底下。
两年后,他流浪至泉州,一户好心人家收留了他,和爸爸爷爷一样,都姓刘。养父母为他取名:刘和强。因为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刘姓人家又去找人算命,将他的生日定在1984年6月14日。
不同于福建莆田的医生家,这户人家待他很好,甚至送他去学校念书。但隐隐约约间,刘毅总感觉缺少了家的归属感,“也许是习惯了流浪生活吧。”他对谁都这么说。
但多年来念念有词的“田沟村”,昭明着,他忘不了那个小山村,忘不了工厂里昏黄灯光下佝偻着脊背的老人。
两年后,他离开了学校,再度踏上了流浪之程。彼时十四五岁的少年,虽然能找一些工作养活自己,但因为没上户口,黑户人只能干一些不需要技术含量,但又脏又累工资还少的体力活。
流浪的日子里,刘毅好像在不断长大,又好像永远被困在了六岁的小山村里——那个他到不了,出不来的小山村。
在漂泊了十年之后,2007年,刘毅再次回到了泉州养父母家中,二十多岁的他明白,在外工作不能没有一张身份证,况且,自己当时的不告而别,一定让这对好心人伤心了。
就这样,养父母为他办理了泉州户口,刘毅的生活渐渐安定了下来,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挣着足够养活自己的工资,成为了一个朝九晚五的普通人。但生活越是稳定,那颗思念着远方的心就越发躁动不安。
多年来,刘毅一直试着回忆六岁时的生活环境,念念不忘“田沟村”。事实上,他连“田沟”两个字都不会写,是“天沟”、“田沟”还是“填沟”?
2014年11月,刘毅在宝贝回家网发布了一则寻亲帖,帖子中他声称自己年幼被拐,记忆中的家住“田沟村”,经过多年的调查,他怀疑自己是江西鹰潭人。
这一则貌似信息具体的帖子立马引起了宝贝回家志愿者的注意,江西鹰潭志愿者火速寻找刘毅,并为其前往江西鹰潭收集信息。
刘毅甚至手绘了一幅地图,地图用黑色水笔堪称简陋地勾勒着三条公路,路旁有一所学校,村口有一个观戏台,路的尽头是爷爷家,在记忆里,爷爷家附件有一片深深的水潭,潭里的水总是清甜冰爽,冰镇西瓜、磨豆腐的水都是出自那口深潭。
在知晓准确地名,记得自己本名和父亲从事职业的前提下,寻找刘毅的家并不困难。志愿者先是建议刘毅在福建厦门公安局采血入库,希望在DNA库中有一个走失儿童并报案的家庭,正在等待刘毅。
但DNA采血入库却带了一个令人遗憾的消息:倘若父母离异,双方不采集DNA。尽管刘毅多次美化儿时的家,但不能否认的是,他明白的,爸爸妈妈早在他三岁那年便离婚了,不久,他再难见到母亲,母亲八成是改嫁了。
尽管刘毅很是失望,却表现地十分乐观,甚至鼓励垂头丧气地志愿者,表示自己一旦回忆起什么重要信息,会第一时间告诉大家。志愿者队伍重振旗鼓,根据刘毅所回忆的:坐火车,凌晨到达福州。几个关键信息使志愿者一致认为,刘毅来自江西鹰潭的可能性很大。
志愿者兵分几路,前往江西,景德镇有个“沿沟村”、玉山境内有个“沟田村”,但都不是刘毅记忆中的小山村。江西和广东的志愿者也纷纷提供鹰潭多地的地形给刘毅辨认,并热情邀请刘毅有时间来鹰潭,一起寻找当年的爷爷家。
而宝贝回家的志愿者有着丰富的寻亲经验,接待过上百成千例被拐儿童寻亲者,根据刘毅的被拐年代分析,被拐卖至福建莆田的儿童大多来自贵州、尤其是贵阳和遵义。志愿者查询到,遵义的汇山区有一个“田沟村”,而根据打听收集到的信息,遵义的田沟村产出煤。
宝贝回家志愿者将这一消息反馈给了刘毅,让他回忆一下,记忆中是否有煤矿的记忆,但在当时,刘毅的“冒险轨迹”中没有煤矿,再加之田沟村的卫星地图上没有刘毅所说的“深深的水潭”,志愿者们只好作罢,继续跟进江西鹰潭境内的田沟村调查。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讨论组甚至自动解散,刘毅江西鹰潭境内的寻亲计划却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或许根本就不叫“田沟村”?当地人说话有口音,也许这个村庄和普通话里的村名大相径庭;又或者,多年过去,当年的小村庄已经同邻近的村庄合并改名了;再或者,刘毅的亲人在他被拐之后已经前往外地生活了,当地记得这一家的人已经所剩不多。
既跋亦又涉:念念不忘,终有回响
正当寻亲进程停滞之时,寻亲意愿强大的刘毅再度向宝贝寻亲的志愿者提供了新的信息。在他的记忆中,爷爷的村子里似乎有枪决犯人的场所,也许那个村子或者邻村有一所监狱。同时,在同朋友的交往中,朋友笑谈刘毅怎么这么能吃辣,难不成是四川伢子?
刘毅一个激灵,细细思忖,发现尽管生活在福建,但自己对辣椒从来不反感,很小的时候就能吃辣椒。搜刮记忆里每一个角落,刘毅隐约记得,爸爸和爷爷谈起过“成都”、“贵阳”这两个地名。
志愿者再次将目光放向了贵州遵义田沟村,仔仔细细地观察下来,能够发现,随着岁月的变迁,尽管有些建筑已经更新换代了,但依旧能看出田沟村有些地方同刘毅的手绘地图吻合。
志愿者连忙联系了遵义当地志愿者,希望他们前往遵义田沟村,走访调查一番。令人惊喜的是,在遵义田沟村的确有一所监狱,而卫星地图上的煤矿,也正是供监狱人员服刑劳动的。
遵义志愿者又将地图发给了年纪较大的亲戚,请其帮忙辨认,根据反馈,地图上的戏台、学校和公路都相差无几。
志愿者觉得遵义田沟村是辗转多年来最有希望的一个地方,应该留下来仔细调查一番。志愿者队伍一面在网上搜索遵义火车站菜市场周边丢失六岁男童的家长信息,一面亲自前往田沟村居委会,询问居委会村内有无丢失孩子。
然而,挂在网上的帖子迟迟不见回应,田沟村居委会则抱歉表示,并没有听说哪户人家的情况同刘毅的情况符合。
正当志愿者队伍和刘毅眉头紧锁时,突然想起了刘毅说过,自己和爷爷住在一家化工厂里,化工厂大门口有三排平房,挨着村卫生所。根据他的记忆结合当地的环境,化工厂可能是生产松香之类的。
居委会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为志愿者指出一条明路:在田沟村的山上确实有一座化工厂。老人主动带领志愿者前往废弃的工厂,眼见着工厂里外遍布鸟雀鸡鸭,杂草丛生的境况无疑昭告着这里已经荒废许久。
志愿者传回工厂和卫生所的照片,刘毅直言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志愿者精神大振,紧接着找到了在工厂工作过的老员工,老员工表示,这座工厂当年是安排监狱释放人员就业的地方,但可能也有一些当地人在此借住,人员组成十分复杂。
走访实地,田沟村内依旧没有刘毅记忆中的水潭。志愿者将联系方式留给了居委会的热心老人,请求他若回忆或打听到了什么重要信息,可以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他们。
谢姓老人实在热心,当志愿者驱车离开田沟村不久,还未到达别的村庄时,居委会老人就来电,称有一户李姓人家当年在火车站附近丢失过小孩。志愿者连忙掉头重回田沟村,进而全面了解情况。
令人疑惑的是,这户人家在某些地方同刘毅口中的家庭很相似:遵义安县人,曾经在附近卖过水果,后来去了城区市场卖鱼,孩子丢失后,父母一度放下工作,花费几十万四处寻找孩子。
但无人能够联系到这位丢失孩子的父亲,根据收集到的信息,刘毅的父亲应当是在遵义任家坳市场卖鱼,那位李姓家长当年是否在任家坳卖鱼,现在是否还留在任家坳,这是一个问题。
正当所有志愿者连同刘毅以为调查可能只是一场空欢喜时,居委会的谢姓老人传来喜讯:
他打听到了有一户姓刘的人家,父母离异,当年在市场走失了一个男孩,叫做刘毅,刘毅的父亲曾经在遵义卖鱼,母亲当年在赤水县生活。同时,正是有一个老人带着一个小孩儿在遵义铁红厂里生活过。谢姓老人还贴心周全地提供了刘毅爸妈的电话号码。
志愿者兵分两路,联系起了刘毅的父母。刘毅父亲那头是他的后妈接的电话,原来,刘毅的父亲彼时已经56岁,因为年事已高,早在去年就高度瘫痪,卧病在床,甚至无法和人交谈。
另一头,刘毅的亲生母亲接到志愿者的电话大感惊异: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被拐卖了。
这一消息令志愿者大呼:怎么可能?原来,自从刘毅父母离婚后,刘毅的父亲就千方百计阻止母亲探望刘毅,甚至连刘毅走失也没有透露过半点风声,直至接到这个电话的前一天,她都认为自己的儿子早在父亲的“洗脑”下全然忘记了自己这个母亲。
然而,刘毅的母亲一面听着儿子多年来流浪的经历放声大哭,一面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蒙在鼓里27年,听到志愿者请求她区采血,同刘毅做DNA亲子鉴定,她还十分警惕地问:这是什么新型骗术。
从刘毅母亲质问志愿者,这一切是不是刘毅父亲精心安排的骗局,便可以看出,两人分开得并不和平。
刘毅母亲要求前往当地派出所去采集血样,刘毅父亲那一头,因为年事已高,身体情况堪忧,为了避免他知晓儿子得信息情绪波动太大,志愿者假装成了社区健康服务人员上门为其采集血样。
五日之后,真相大白,28年前被拐卖至福建莆田,现居泉州得刘毅,的确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刘毅知晓这个消息,在电话那头失声痛哭,急忙前往贵州遵义,一路上,他知晓了家中的情况:父亲瘫痪,母亲改嫁,爷爷早在几年前病逝……他想,自己一定要到爷爷灵前上柱香,磕上一个头。
终于,他在28年后手绘的地图,也算帮助了他达成寻找亲人的目的。
参考文献:
- 宝贝回家:《(第3020例)爷爷的小山村——刘和强(刘毅)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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