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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八脚虫是什么样子的
八角虫亦称虱目、吸虱亚目,虱科的吸虱,主要见于阴部和肛门周围,偶见于大腿和腹部的毛中,罕见于身体其他长毛的部位。体小而宽,平均长1.5-2毫米(0.01-0.08寸)。前足小于中、后足。用放大镜看像蟹。
2、「红地毯佳作」痒
(一)
自从妹妹带着她的猫回来,我总觉得家里有了跳蚤。那种颗粒状的黑虫子,体积小,敏捷,捏在手里也无法一下子弄死,得用指甲抠才行。有时我抓到一只,手指用力摁了会儿,放开一看,跳蚤从指头跳开,眨眼就不见。我感到浑身发痒,这些可恶的东西,在人身上藏头露尾,等到察觉,脚踝已经起了一排虫包。这都是妹妹的猫引来的。每天晚上,我一做饭,猫就会跑到厨房,在我的脚边来回蹭。我忙着炒菜,腾不出手驱赶它,油烟也让人心情烦躁。我跳着脚,终于没忍住把猫踢开。也许太迟了,那些跳蚤已经跑到我的身上。我后悔没有早点这么做,如果不是顾及妹妹,我早就把猫踢得哀叫了。简直不堪忍受。不过一毫米大的吸血虫,一旦寄身就难以驱逐。我下了好几次决心,要买些药剂喷雾,把它们都弄死,可总是拖拖拉拉。我这人就是这样,才让这些跳蚤肆无忌惮吃我的肉,在我的床上排出干血和深色的粪便。
丈夫说我疑神疑鬼,他从没看到过跳蚤。我把脚上稀稀落落的红疙瘩给他看,说不像蚊子咬的,丈夫却只顾着玩电子麻将。我再三拉扯,他才不情愿地转过来,皱着眉头摁了摁我的脚背。“痒不痒?”他问。我说:“这里都挠出脓水了。”丈夫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一管黏糊糊的膏药,抹在我的脚背上。那一块皮肤变得清凉,我心里的郁热也散开了一些。丈夫虽然懒惰不做家事,贴心起来却又让人心里发软。
“你买点跳蚤药回来吧,别等人身上都是虫子。”
“真麻烦,偏偏要说有跳蚤。真是和你妹妹一样麻烦。”
我和丈夫经由母亲介绍认识。母亲说,到了三十还不结婚,会被别人当成怪物。我并不觉得三十岁不结婚的女人会变成怪物,却也不想违逆大部分人的看法。
丈夫并非头一次结婚,身量又十分粗短。母亲向我介绍时,我心里十分难过。母亲说,你也要看看自己的条件。这句话伤到了我,起初我拒绝和丈夫见面。可工厂倒闭,失去工作,家境和相貌也不出色的我,很难找到一个可靠的对象,最终还是听从了母亲的安排。丈夫在菜场做管理,虽然工资不高,却十分稳定。母亲唯一不满的是他没有单独居所,丈夫也因此拖了很久没有找到新的人。男子在这方面和女人有着相似的压力,不结婚就容易受人指点。我和丈夫清楚自己没有太多选择,见面后很快确认了关系。或许我们这样的人反倒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两个不自信的人在一起,怎么想也很难有纷争。
然而真的实现了这种平静,我却日益感到心灵的空虚。有时我甚至希望丈夫出轨,好让我伤心欲绝。这种想法真可怕,或许正因如此,跳蚤才会爬到我的身上。这些小东西,绝不会让人丧命,也和尖锐的痛苦无关,只是瘙痒,没完没了纠缠着人的痒意,像南方霉烂的天气,看不见下雨却到处泛滥着水汽,密密麻麻蠕动着,潮湿,黏腻,让人不清爽。
妹妹完全没有受到跳蚤的影响。这也是丈夫不相信我的原因。猫和妹妹一起睡,她看上去作息良好,身上也没有肿块。虽然如此,除了猫我想不出其他引来跳蚤的因素。有一天睡前,我坐在床上发呆,手指无意识拍了拍床单,黑色的东西突然跳了起来。跳蚤,一定是跳蚤。我在床单上一寸一寸看,可无论多仔细,都无法捕捉到它。我坐立难安,找到妹妹,想让她把猫寄送到外面。妹妹哀求我,说会给猫洗澡。我担心丈夫听见,假意答应了。妹妹快活地拉我的手,像包装礼物那样把我的手裹在她的手心。
“在你这个年纪我早就开始干活啦,手怎么会这么细嫩?”我情不自禁地说道。年轻时和妹妹一样美好的手已经毁了,皮肤粗糙,指关节粗大,某种长着鳞片的怪物的手。妹妹的手却和年轻时一样,虽然胖了很多。肥胖让她的五官变大,比幼时看上去开朗,头发染了红色。母亲在的话一定感到意外,说不定还会怀疑眼前的人是个冒牌货。
我看了看妹妹。如果不说的话,没人猜得出我们是姐妹。虽然是同一个爸妈,她却比我高出一截。我想起刚从乡下回来,那时我晒得黝黑。妹妹坐在餐桌上写功课,我拿着行李站在门口。明明一句话也没说过,至今我还能想起她的样子——穿着圆领印黄色小花的毛衣,鼓鼓的脸颊,眼睛比我大了一圈,看人时十分天真。母亲从小就说我有心眼,可是如果我像妹妹那样,什么都不必做就能得到珍宝,也会有那种眼神吧。
“姐姐,妈妈这些年多亏你照顾了,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
母亲一定不会想到,在她老了以后,陪在她身边的是我,而非悉心看顾长大的妹妹。有时我想问她一些早知如此的问题,又觉得毫无意义。我也要四十岁了,过去岁月已无可追。况且与其说我陪伴母亲,不如说母亲陪伴着我。我的整个青春年华都没有第二个人的存在。毕业在厂里做助理,被呼来喝去,无处诉说的憋屈变成夜里读书做题的煎熬。我真的不爱学习,那些东西进入头脑不亚于来回搬动沉重的石头。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怎么使我的人生稍加改变。我可笑的愿望,想要被母亲看到,被世人认可的愿望,促使我在封闭的隔间,日复一日笨拙地学习。二十五岁,二十八岁,很快就到三十岁。母亲不懂已经工作的我,为何还要每天做题。我说想要继续读书,考成人大学。换来的是她的不解和嘲弄。家里供不起你再来一次,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些话让我焦躁不安。随着一次次考学失败,我的睡眠越来越差,每天早上都在头痛欲裂中醒来。最终还是放弃了学习,没有办法逆流而起,只是活着就费尽了力气。母亲对我唯一的盼望就是结婚,或许一个有男子的家才能给她真正的安全。这也难怪,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的青春年华,在这个封闭狭小的隔间,在错题中蹉跎。我竟从未和人恋爱过。一想到这里,心中不能不说后悔。我从未爱过,就已经变成一个身材走样的中年女人。我为自己感到心痛。或许爱情本就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我想要违抗平庸的命运,这种执念竟让我连凑合的日子也没法拥有了。我的耳边总是回荡着母亲的话,你没有资格挑三拣四。我顺从这句话,放弃了非分之想,自此过上了本分的生活。
可是妹妹回来了,独自享有多年浪漫人生的妹妹回来了。我原本以为不会再见到她。虽然是姐妹,我们却没什么交往。除去母亲去世那周,十年来我们没有联系过。破旧风扇在头顶吃力地转悠,小时候我总怕它掉下来。我想起从乡下搬到母亲家时,就住在这间小屋。父亲死的第二年,奶奶也死了。母亲不得不把我从乡下接回来。奶奶总说母亲送我到乡下是不得已,父亲做生意欠了钱,妹妹又刚出生,实在养不了我。父亲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一直是奶奶的骄傲。即使他把她最后的钱也榨干了,奶奶还是会说,你父亲只是命运太差。她常说起父亲小时候围着村庄,一边走一边背书的事,说他小小的个子踩在板凳上做饭。我对父亲没什么记忆,仅有的几次也不过跟着奶奶进城问他要钱。父亲看到我就不高兴。像他这样读过书的人,一旦失去工作,总是连基本养家的能力也没有,为人却顶要面子。他拿不出我的学费就会发火,说难听的话,好像我的出现是不义的。母亲坐在一边沉默不语。如果我质问,父亲就说,钱是他的,爱给不给。我想不出反驳的话,只会闷头大哭。父亲最终还是把钱给了我,像应付什么轻蔑的东西。奶奶说,父亲还是念着我,说他不容易。我早就厌倦这些话了。讨钱的画面在脑子里不肯离开,我被困在里面,怨恨烧得我发痛,却没有出口的机会。父亲死了,我恨父亲就这样死了。
十三岁时我回到母亲的身边,我们几乎没有对视,彼此说话也是盯着别处。生锈的缝纫机,停摆的座钟或者包裹布头的梳妆台柜脚,我熟悉它们胜过母亲的脸。年幼痛苦时呼唤的人就在眼前,我却无法对着她哭泣。
(二)
刚做完清洁,管理员叫住我,指责我迟到的事。我本想说家住得远,这一周又连续落雨,台风过境。我住的那一块,雨水在马路中央,裹挟着绿化带冲刷下来的泥土,汇成急流。排水沟落下积水,瀑布一样撞击着水泥地。原本开一个钟头能到单位的公交车,现在至少要一个半钟头。我刚想和管理员解释,管理员不耐烦地打断我,说我知道天气恶劣,就应该提前出门。我微弓着背,苍蝇似的搓了搓手,连忙道歉。上班多年,有些事熟练到长出老茧,早就变成下意识的动作。
一楼的厕所没有窗户,通风不好,常年有一股消毒水的涩味。管理员没有久留。我赶紧带上橡胶手套,拿着除臭剂,洗涤剂,马桶刷还有小牙刷,一个隔间一个隔间地擦马桶。必须赶在办公室的人来之前做完清洁。脖子很痛,脑袋里像放了个铅球,怎么也抬不起来,才擦完一排,就感到筋疲力尽。上午的工作不是最难的,午休后的厕所更脏。各种气味窜在一起,餐盒、月经条,什么东西都能扔进马桶,造成堵塞。隔间贴着写了文明使用马桶的标语,还是有人不当回事,总是踩着马桶圈上厕所,一不留神就会尿到外面。明明可以好好坐着,偏偏要用无比艰难的姿势生活,这大概就是文明社会的人吧。
做完一遍清洁,我松了口气。用消毒水洗了手,摘掉帽子擦额头的汗渍。我擦得很小心,比刷马桶时轻多了。头上已经没有多少头发,顶心还有一块斑秃。我把一侧的头发分了点到另一边,整整齐齐戴上帽子。自从脱发变得严重,我总是戴着一顶帽子。丈夫的活儿轻松,头发至今又黑又硬,脑袋也比我灵敏。两个人明明同岁,我却一点样子也没了。谁还会把我当成女人呢。
办公室渐渐有了打字声。我拎着袋子到办公区收垃圾。工位上的女人一边整理瓶花,一边对着喷雾器蒸脸。母亲从前就希望妹妹坐办公室,好像人生就此完满。可对着电脑的人都在做什么?刚毕业的时候,我在厂里做过助理,每天都要打印很多文件。那些会议翻来覆去,就和小孩子把石头从东面搬到西面,再从西面搬到东面,看着热闹罢了。他们会疑惑自己在做什么吗?那时,我最喜欢呆在打印间。有时复印材料多到上百份,我就可以呆上半天。打印间有个后窗,可以看到对面的居民楼。水泥阳台上晾晒的衣服,红裙子、蓝衬衫、小孩的粉色围兜落下星星一样的影子,晃来晃去,让人松弛。打印机不停歇地运转,发出劳苦的声音,空气中的粉末粘着皮肤,使人发闷。我不由把头伸到外面,楼下堆在角落的旧家具上有一盆发芽的盆栽,不过半月就长出叶子,越长越大,层层叠叠,枝叶贴着墙壁爬到楼上,足有四五米长。到夏天叶里就会开出黄色的小花,花落了结红的果子,撑出一层薄膜一样的皮。
我尝过皮里的滋味。那时我已经在母亲家住了一段时间。妹妹从暑期活动带回一盆番茄苗,自生自长,贴着墙壁从窄小的房间探了出去。光里的部分亮晶晶的,叶片却皱了起来。我一时兴起浇了水,看水珠从叶片滚落,心中感到快乐。我开始照料它的日常。番茄苗根茎细长,顺着缝隙钻出去,像空心水草,我借由它吸几口上面的空气。老房子的窗积灰生锈,很难打开,房间又窄小不透气。我习惯了乡下宽敞透亮的房子,即使在母亲家住了一年,仍旧感到压抑。
到了夏末,番茄苗顺着墙壁长到了楼上人家的窗口。有一回我看到叶子抖动,我曾远远看过楼上的男孩采摘我的番茄。我害怕他扯得太用力,赶忙对上面喊话,让他的动作轻柔一点。番茄苗果然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叶片又颤了一下,发出羞涩的簌簌之声。楼上用绳子放下来一盒酸奶,上面贴着一张写了谢谢的纸条。那次之后,我还收到过几次回礼。有时是甜瓜,有时是糖果。
有一天傍晚,楼上的男孩抱着西瓜下来。母亲狐疑地看着他,他说吃了我家的番茄,搬家前想来谢谢我们。母亲不由笑了起来,说那番茄没怎么照顾,“自说自话”就长了出去。我在房间听了一会儿。男孩上了楼,打开防盗锁,没一会儿楼道响起行李箱拖拉的声音。院子里的狗乱叫着,叫声低下去,发出嘤嘤的委屈的咕哝。外头人声的杂烩之音此起彼伏,自行车叮铃。正是黄昏,行李箱的拖拽声融汇在众声之中,我一时不能分辨男孩的踪迹。我打开门,不顾母亲疑惑的叫喊声,终于追了出去。从巷口到马路,穿过书店和商店街,我那时想就这样和他在一起,即使离开母亲也无所谓,即使厚着脸皮被讨厌,我也想试试看。我跑得很快,肺都隐隐发痛,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我真恨自己的身体,希望它能毁掉、消失,这样我就能轻快地追随他而去。我穿过一条没有人的小路,跨过树丛,脚上大概踩到了什么软烂的东西。什么都没顾上,终于到了车站,却没有看见他。我叫他的名字,明明用尽了力气,却只发出小猫一样的声音,恐怕离我最近的人也听不见吧。我感到热气上涌,整个脸颊都在作痛,眼泪一股脑儿涌了出来,又被我用袖子连同汗水一起抹掉。回去的时候我走得很慢,手里的番茄因为捏得太紧,全都烂掉了。我用下摆擦了擦手。到家的时候,脸上的水意已经被夜风吹干。
即使现在,我还能想起那时的感觉。那株番茄苗没到秋天就枯掉了。甚至因为缺水,都没有腐败的样子。我曾梦见熟烂的汁水,爬满蚂蚁和臭虫的烂根,坏掉的番茄分泌着黏液和丰沛的气味。我梦中的植物从心脏长出,烂成一口痰,我简直不能呼吸。醒来却感受不到任何压迫,房间悄无声息。我开始习惯母亲的家,窄小的蜷缩着的房子,夜里从身上爬过的老鼠和难以打开的窗。番茄苗枯萎如同塑料,很快被母亲扔进了垃圾桶。这样也好,没有它的话,人就不会察觉室内的狭小和郁热。
我收完办公区的垃圾,避开大厅明亮的光线和冒着香气的员工餐厅,尽量靠着边缘走。虽然在一幢大楼工作,因为做的是公司保洁,和大部分员工无从交流。就像大楼管道里的老鼠,少有人感受到我的存在。即使偶尔在厕所碰到,也像看到便池、水槽那样,看着我像看厕所的一部分。午休过后,我刚把乱七八糟,堆满外卖餐盒的垃圾桶清空,就看到一个女人正对着水池呕吐。她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胡乱包着披散的头发,袖管沾到了吐出来的东西。酸腐的味道直冲鼻腔。
“啊,不能吐这里,会堵住的呀。”我赶忙说道。
这个人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对着水池大吐特吐,发出厨余垃圾轰隆汇入大海口的声音。吐完漱口,用纸巾擦了擦嘴,补了口红。她像没事人一样出去了。日光打在大理石造的洗手台上,奶昔状的呕吐物里有些樱桃果肉似的东西。我甚至在酸腐味道里分辨出残留的蜜饯的气息。
我看到洗手台的角落有一盒系着粉色缎带的糕点。
“你的东西忘在这儿了。”
“不要了。”
袋子里是一块完好的红宝石牌子蛋糕,看上去没有拆过。我拿着蛋糕塞进员工衣柜,才回到厕所,戴上手套,把池子里的呕吐物挖到垃圾桶。稠密的粥似的液体入手还有一点暖和。我对着这团热气腾腾的呕吐物屏住呼吸,面色涨红,像个哑火的炮仗。我开了水龙头,任由自来水冲刷洗手池,一边拖洗手池下面的地砖。
清理完呕吐物,把池子上的水渍擦干,我回到休息室。坐下来才感到胳肢窝湿湿的,伸手抹了一团汗液,味道十分冲鼻。我疑心是狐臭,奶奶也有这个毛病,很难根治,乡下也没有人专门去治这种病。奶奶死之前,这种味道才散了。那时她检查出肺癌,母亲收到消息到乡下照看。没有人跟我说奶奶的事,我只觉得她一下子不见了。等母亲带我去医院,已经是奶奶做完手术以后的事。
奶奶的脸颊凹进去,眼睛却亮得出奇。似乎很久没见我,看到我就笑。我都不记得她有这样高兴的时候。她穿着病号服,身体薄薄的。大概不需要下地,也不用做家务,指甲缝里黑乎乎的东西没了。身上全是和房间一样的消毒水的气味。我坐在病床前,旁边还有妈妈和妹妹。那时我才意识到我不只有奶奶,奶奶也不只有我。
母亲在乡下住了两个月。我头一次和她在一起,不是去母亲的家做客,而是一起生活。母亲带着我去蛋糕店买鸡蛋饼,我趴在透明玻璃上看叔叔做蛋糕。叔叔穿着白色的厨师装,裱花袋里挤上几滴颜料打匀,雪白软和的奶油变成粉色,叔叔一边转动托盘,一边挤出花瓣形状的奶油,三四片就组成一朵小花,顶端嵌进一颗樱桃,雪白上一点红。每次玻璃门打开,奶香味就会涌出来。我好想吃蛋糕,母亲说回城给我买。等奶奶病好了,带我们回城吃真正的红宝石牌蛋糕。
奶奶没有吃到蛋糕。机器发出不间断的长音,医生鞠躬,说:“请节哀。”我跟着母亲回家的第二年,班长组织女生去她家跳兔子舞。我在茶几上又看到那种蛋糕了,腌过的樱桃比刚摘下来的更为鲜艳。我盯着那颗红彤彤的果子,皮囊上映着客厅水晶灯的光亮,我既自惭形秽又忍不住伸出手。回过神时,手指已经沾了奶油,嘴里含着樱桃。我急忙吞下去,囫囵嚼到一点酸甜的味道。我抑制住心跳,飞快从客厅离开。
这么多年,我早就能自己买蛋糕吃了,却从没买过。从厕所拿回来的这块蛋糕,系着粉色缎带。轻轻扯开,缎带一松,拿开上面的透明盒子,奶油的色泽更为明亮了。我小心翼翼吃了一口,蛋糕有些发硬,味道还是十分甜腻,泡在口腔里,慢慢变得柔润。原来这就是红宝石蛋糕。我缓缓咽下嘴里的奶油,口腔感到无比地幸福,然而这幸福毕竟来得太晚了。
我洗了手,用毛巾擦了擦胳肢窝,头抵着窗玻璃休息。靠得近能听见外面的呜呜声。台风来的那晚,我也这么坐在家里的窗口,外面一个女人在黑暗里挥舞手臂。窗子哐哐响,我只觉得这个女人奇怪。直到妹妹回来。妹妹打开家门,冷风轰地吹进来,桌子上喝了一半的汽水都翻了。
原来风这么大。
我猛地睁开眼,发觉刚才抵着窗小睡了过去。窗缝灌进细小的风,吹得人脖颈发凉。后背都湿了。最近常常这样,做一点活就浑身冒汗,都能挤出水来。身体躁动不安,像旧机器发出轰鸣的杂音,难受极了。人为了一条命真是受累啊。
(三)
年头开始,我住的这一片开始施工。我们邻居的房子、拉面店、杂货铺、洗衣店、油菜地、妹妹幼年栽下的树,挖掘机捣碎一切,盲目而公平。二十年前街尾光头佬修的墙也塌了,这堵墙帮助我们隔绝了一部分垃圾和臭虫。那个收破烂赚了钱的男人,想以此获得尊重。可就像他用水泥浇灌的道路,旧日的垃圾封存,新的道路仍旧会长成从前的样子。第一个人或者狗的大便出现,扔在路边的垃圾袋,馊水从破掉的袋子流出,蝇虫环绕嗡鸣。一走进这里,热浪和腐烂食物的味道就包裹住人,像靠得极近的野兽的口气。现在这个地方终于要拆掉了,房子搬空,门要倒不倒。夜里看这些东西,被扔掉的破烂棉被像流出的肠子,红色的、舌头似的热水瓶从房子里伸出来。腐烂的东西重见天日,被掩埋的陈年老垢,散发着贫穷人的体味。
住在这里的人没有干净的义务,母亲却像个例外。某些时刻,我不得不承认妹妹和母亲的相像。粮食倒进空碗铛铛作响,猫围在妹妹脚边发出咕噜噜的喉音。我无法像妹妹那样把钱花在猫的身上。进口猫粮,猫窝,猫玩具,连猫屎都要用散发薄荷香气的猫砂填埋。晚餐我舍不得吃的虾她剥了壳喂给猫,帮它洗澡、吹毛、剪脚趾甲。这些事我都无法理解。就像小时候母亲说什么也要送妹妹去学芭蕾,一节课三百块。而我在乡下,靠走路省下的交通费也才三百块。即使我喜欢走路,心中仍旧为此感到不平。我和奶奶进城住在妹妹的房间,抽屉里放着她穿旧的粉色缎带舞鞋。我把那双鞋带回了乡下,学妹妹那样站墙角,开八字,练压腿,没几天就放弃了。原来人并不是都能拉开筋骨,那时我就该知道,有些人的生活就像筋骨一样僵硬。
母亲带我回城。有一天放学,家里没有人。我在门口坐了一会儿,才想起母亲说要带妹妹去舞蹈学校面试。我不想干等,就走了很长的路。走完一个上坡,到了妹妹考试的少年宫。一到那里,我就知道自己不该来。门厅处的地板打了蜡,光滑明亮。来往的小孩穿着干净的衬衣套裙,头上扎着红丝带,怎么看都和我不一样。我避到角落,听见廊道里母亲的声音。
“我们家女儿很乖的,你们再给她一次机会吧。”母亲抵住门板。
“已经跟你说了不行,别再闹了。”
她们在门口纠缠着,不知为何,我感到非常伤心,好像那个不能跳舞的人是我。上班以后,单位附近开了一间舞蹈教室,我鬼使神差报了试课。我没有买学校提供的芭蕾舞鞋,自己跑了大半天路,去了一家平价运动品店。那里的鞋子只要学校三分之一的价格。鞋子是深豆沙色的,和学校分配的粉色舞鞋放在一起,用料粗糙很多。舞蹈教室有两面镜子,光线明亮,这种差别尤其明显。我局促不安,后悔省钱。老师蹲在我的脚边纠正站姿,我无法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我没有再去。那双豆沙色舞鞋随意放在家里,母亲也看到过吧。她什么也没问,但我知道她一定想起了妹妹。母亲弄不明白悉心照料的妹妹为何会突然背叛她的安排。另一个孩子呢,原本想着读个中专,不犯错就好,却有了稳定的工作。看到那些单位发的礼品水果,母亲会觉得高兴吗?我代替妹妹所实现的母亲的期待,还是她想要的吗?
台风和暴雨把我们拦在家里,公司管理员通知我停工。树叶粘着窗玻璃,顶楼排水管道涌出一股一股黑黄的水。我心里烦躁极了,在家里找事情做。虽然是白天,光线却十分昏暗。灰色的云像一张锡箔。锅里的粥突突响着,我走进厨房,看到妹妹站在燃气灶前热蛋糕。她的样子很像母亲。母亲心情好就会早起煎蛋。蛋黄夹生,浇上酱油,拌在粥里很好吃。
妹妹走后,母亲渐渐把家事推给我,也不再支付伙食水电的钱。她常和邻居吵架,对外乡人表现得高高在上,像是故意让人厌恶她。我不在意外人对母亲和我的看法,每当母亲用苍老尖锐的声音不停歇地叫骂,我只怕她的身体无法承受这样的躁动。在她最后的时间,母亲终于沉默下来,总在天擦黑的时候出去,一个人顺着新修的马路走到荒芜的田野。草疯长着,一些田地失去了人,蝇虫嗡嗡,糊着人的鼻眼,一张口就能吞下一些。母亲站了一会儿,有几次我跟着她站了一会儿。
母亲去世后,我松了口气。心中压抑的东西随着母亲的离开腾挪开了。母亲把她的钱都给了我,房子却保留了妹妹的部分。丈夫因此责怪母亲偏心,老人家的存款还不够买下一个厨房。母亲走后,房子变得空荡荡的。我站在母亲的卧室里,茫然听着丈夫的抱怨。我像原先那样做家事,煮饭,清洁,照顾家庭,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偶尔也会想租一间海边的房子,去泰国小岛或者濑户内海那样的地方。妹妹曾经寄回过一张在日本游玩的明信片。迟迟没有行动,心思也就淡了。我全然被此地的生活驯养。这些消耗我的事同样给予了我权利。我掌控着这个家庭,不再是被选择的那个人。
直到妹妹打电话说要回来。
为着妹妹归来,我重新布置了家庭。钩针编织坐垫和台布,给家里的角落添置花朵,买了一盏新的灯,地板拖得锃亮,把缺口的碗碟藏起来,换上新的象牙色的筷子。我在便利店买了麦芽糖、面粉和果酱,为了迎合从国外回来的妹妹。在餐桌摆上香蕉,果香和明亮的色泽让房间看上去栩栩如生。
我和丈夫去接妹妹。她穿着橙色短袖和紧身牛仔裤,单手拎着猫笼。走得近了能看到露在外面的手臂比脸面黑上许多。行李箱摩擦着石子路,滚轮哐哐的声音伴随着远处的汽笛声。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搓洗得很干净,头发也被小心地包起。丈夫时常抱怨菜里有小碎发,今天做饭前我特地把头发包了起来。
“姐姐。”她远远地喊我,口音十分陌生。幼年从乡下回来的我,也曾有过奇怪的口音。我模仿母亲的语调,没说两句,就会紧张地切换成普通话。母亲注意到了,她和我说话像对着外乡人,一字一顿,用着不流利的公共用语。现在,哪怕在吵架的时候,我也能顺畅地用母亲的乡音说话。妹妹却变了,我不喜欢她的变化。我像母亲那样,故意用不流畅的普通话和妹妹说话。
“路上还好吗?”
“虽然增加了地铁线路,街道的样子全都变了。但家的方位在那里,看看轨交图就能回来。”
妹妹没有察觉我怪异的腔调,放下行李,拥抱了我。我不时地挣开,很少有人对我做这样的事。
“姐姐,你做了鱼吗,头发上有那种味道。”
“是你姐姐的洗发膏。我说了她好几次,就为了少掉一点头发。”
丈夫接过妹妹的行李箱,打量了她一会儿,对我说:“你妹妹看上去一点没变啊。”
暴雨击打在窗上,我想起丈夫那天说的话,仔细打量着妹妹。油烟机的光黄得过分,显出她浮肿的面孔,我看清妹妹鼻翼两旁的法令纹,她不是没有老去。然而到底比我好得多。
猫懒洋洋趴在窗沿上,妹妹把蛋糕从电饭煲里倒出来,猫发出谄媚的叫声。丈夫在一旁装百叶窗,身上全是细密的汗。外面下雨,屋里郁热。过去这种时候,丈夫早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了。家里东西坏了,他从来都是拖拖拉拉,更不用说亲自修补。如今却满手灰尘。
窗边的桌子上放了一盆百合,潮湿的花盆散发泥土的气息。一只苍蝇围着花心转。丈夫挥手驱赶。
“看着吧,用不了一年这里就能拆了。”丈夫对妹妹说。“换成新公寓,就不会有那么多蚊虫。那些东西就是草丛河浜里长出来的。”
我心里嗡嗡作响,像那只苍蝇住到了身体里。我想说些什么,却无法弄清要说的话,只好拿了几个土豆开始刨皮。手上有事做会让我好过一些。
我和丈夫是为了搭伙过日子才结的婚。我们没什么钱,决定迟一些再买戒指。迟一些就再也没买了,手指变粗的我戴了戒指也不好看,也懒得和未婚小姑娘那样要求美貌。丈夫比我好些,近来更加开始健身,仰卧起坐,伏地挺身。这不得不让我联想到妹妹的到来。眼前出现妹妹和丈夫的笑脸,他们讲话的声音像风铃一样动听,一些滚烫欢快的气氛还没发生就在我的心中展现,他和她像两个相处多年的人。
用过的电饭煲结了几圈淡黄的奶渍,妹妹丢在一边,也不清理。母亲也是这样,好像我理所应当要为她们善后。我心不在焉地把碗筷和锅子浸在水池里。奶奶在时,这些事都是她在操劳。水池的水要用一天,冲洗各种东西。到了晚上,漂浮着剩菜油渍的水池总有一股馊掉的味道。明明我也抱怨过这种习惯,如今却延续了奶奶的行为。虫子最爱在这种地方产卵。我挠了挠小腿,这里又痒了起来。指甲上都是挠下的死皮。
“姐姐也是环保人士吗,洗东西的水也要循环利用呀?”
“我跟她说过好几次了,每次看到都觉得恶心,她就是不听。”
“姐夫这样说,姐姐不是要生气吗?要是觉得不好可以自己做啊。”
有些状态要改变,比想象的还要艰难。过去母亲说教我,妹妹也会为我说话。我像回到了和母亲、妹妹共同生活的岁月,只要妹妹存在,我就会成为第三者。
妹妹把面包切开,涂上果酱递给丈夫。丈夫说知道这种吃法,从没试过。妹妹随意用筷子捣碎碗里的荷包蛋,把面包卷起来蘸了蛋液吃。丈夫学妹妹的样子。锅里的油热了一会儿,食物倒进去发出呲啦的香味。妹妹给小猫倒了些褐色小饼干,小猫快活地吃起来。妹妹说,每次看到小猫吃东西就觉得快乐。丈夫说,人吃东西也快乐。妹妹说,人难过的时候也会吃东西。小动物更为纯粹。小猫无忧无虑,有时醒来,看到它在阳台扑虫子或者把房间捣鼓得一团乱,心里就觉得松弛,好像人生的幸福就是看着小猫玩乐。丈夫说,你这还是小女孩呀。妹妹说,三十岁了,哪里还是小孩。丈夫说,你还是没有遭遇过真正的困苦,在外国有谈恋爱吗?妹妹说,爱都是假的,有什么好谈的。丈夫说,假的有什么关系,歌里不是写,虽说没什么意义,但是爱情确实让人生更加美丽。
妹妹的嘴唇亮晶晶的,好像涂了变色唇膏。她穿着宽松的吊带裙,裸露在外的肩膀丰盈白润。红色的头发驱散了暴雨天晦暗的天色,我强迫自己不去关注她。丈夫把面包塞进果酱瓶子里,他总是这样,好像别人就该吃他的口水,家里的一切都该为他服务。
妹妹坐久了,把脚踩在凳子上,像个孩子似的蹲着。丈夫递过啤酒,指头相碰一触即退,粗糙的皮肤让人颤动。搁置在面前的酒杯渐渐满上,妹妹用手捂了一会儿,杯壁变暖。她知道入口的酒液会把这种温暖扩散到她的体内。她放慢了喝酒的动作,留恋着酒精糊里糊涂的暖意。
“姐夫后来去大理了吗?”
大理,我从不知道丈夫去过那样的地方。这些天我身体不适,一做完活就回房睡了。丈夫和妹妹一定聊了很多吧。我想起和丈夫说到身体的痛楚,他总是不以为然。没有医生确诊过的病症,他都不相信。从未有人心疼我,即使小时候和奶奶在一起,她也只会问我为什么生病。可妹妹发烧时,妈妈却会把她搂在怀里时刻照看。脑子里闪过妹妹和母亲相处的画面。冒热气的羊排,母亲让妹妹多吃点,才想起我来。她喊我的声音真有礼貌。我说,你们吃吧,我不想吃。她就不再喊了。我睡在北面的屋子,没有明亮的光线。肉香从门缝里飘进来,我缩在床上。这些时刻,除了我根本无人知晓,或许母亲和妹妹并非一无所知,却像对待苍蝇蚊虫一样,挥挥手便抛到脑后。连我自己,本也应该把它当成微不足道的东西遗忘。
番茄炒蛋和糖醋排骨,这是妹妹喜欢吃的。竹笋咸肉汤,放一两粒四川花椒,这是丈夫喜欢吃的。我把饭菜端上来,收拾厨房。妹妹红光满面,像个真正的主人。
丈夫的声音模模糊糊,他说起戴着新买的墨镜,坐大巴穿过大半个中国,到大理见喜欢的女孩。女孩不见他,听到他来了就把联系方式拉黑了。他只好一个人在大理城来回地走,喝多了就唱歌,把要送给女孩子的丝巾烧掉。
我想象那个场景,丈夫烧掉丝巾,墨镜里长出了火。他从未和我说过这样的事。
“没想到姐夫年轻时这么有趣。”妹妹说:“和姐姐的恋情也一定很浪漫吧。”
苍蝇绕着灯泡咚咚乱撞。我随手一抓,捏出一点血。碾碎的黑色小虫真恶心。丈夫的声音像陌生人。
“哪有什么浪漫,或许不应该过现在的日子。即使穷困的人,也只有一次生命。为什么要这样活着?有时我真是搞不明白啊。”
窗外汽车开过,前灯在路面投下阴冷的光。我看着自己的手,青筋跳动。丈夫是这样想的,原来丈夫还去过云南啊。所以,只有我的人生是这样的吗?
“姐夫不知道我在外国吃的苦。我走的时候才二十多岁,将将大学毕业,又懂得什么人情世故。满脑子自由和浪漫,这些词靠得近了就会被它的光亮蒙蔽双眼。敬爱的学长总是说,人不能这样汲汲营营过一生。他说得郑重其事,我们都觉得心潮涌动,像河岸感到河水上涨那样,感受到生命的力量。那些时光真短暂啊。”
我打赌丈夫听不懂妹妹在说什么,他一定在心里嘲笑妹妹的幼稚。然而丈夫说:“学长学妹,那时你们在谈恋爱吗?”
“那时我们很亲近。”
“怎么会分开的?我听你姐姐说,大学才毕业你就出国了?”
“我认识学长的时候,他在帮助一个受到性侵的女孩。很多事情在网络上曝光才得到关注,我们为女孩的遭遇感到愤怒,一起整理女孩提供的证据,想让更多的人知道。那是夏天,至今我还记得学长租住的地下室,湿热的气氛让人晕眩,好像墙壁都在溶解。我们梳理事件的时间线,发私信寻求网络上有影响力的人转发。年轻的朋友们眼神坚定而明亮,想起这些,内心还是感到澎湃。”
“你和那个学长怎么没在一起?”
“大概是我想吃雪糕。”
“吃雪糕?”丈夫的声音十分轻佻。
“煤气泄漏的地方,一点火星子就会引起爆炸。那个夏天学长很不顺利,学校约谈,父母又要离婚。那时的我也好累,一边准备教师资格证考试,一边还要四处投简历找实习。天热得要命,简直喘不上气来。和学长一起整理证据链的时候,迷迷糊糊就说想吃雪糕。不知怎么,学长突然呵斥我。”
“年轻的男孩就是莫名其妙啊。”
“他说我是庸俗的虫子,嘴上说着公平正义,内心冷漠自私,参加公益活动也不过为着乏味的人生多一点谈资。也许他说得没错,那时我却无法忍受这种揭穿。看到出国打工的消息,很快做了决定。要过真正的生活,这种念头让我义无反顾。人生真奇怪吧?我就这样去了外国。那个我已经记不清长相的学长,说着我是虫子的朋友,如今却已结婚生子,在一所学校做着语文老师。这原本就是母亲期盼我所拥有的人生啊。”
(四)
我花了很多年,才过上母亲期待的生活。有了稳定的工作,婚姻,我照顾母亲直到她死。我从一个乡野孩子变得和这里的人相像。可是妹妹呢,她随意抛弃了我羡慕的东西。母亲拿出医保卡,用病痛请求妹妹学医。妹妹却坚定地读了中文系。从那时开始,她就变得不可控制。母亲不知道妹妹对着电脑坐上半个月,究竟在干什么。她为自己没有阻止妹妹后悔了很多年。如果不读中文,妹妹也许不会在毕业前突然离家。
这些年妹妹所经历的东西,我即使一无所知,仍旧羡慕不已。只有我被留在这里,慢慢变成一坨软趴趴的东西。是啊,我就是经过生活排泄而出的废物。刚到母亲家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那时放学回家,走到菜场附近,我就想小便。真的很痛苦,我是走回家的,路上没有公厕,总要憋到肚子发胀。乡下随地就可以小便,城里却不一样。有一次下雨,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撑着伞蹲在地上,遮住脸尿了起来。起初只有小小的,克制的一股,后来就放肆起来。雨水击打泛着热气的尿液,我还记得那种甜腻,蚂蚁和臭虫喜欢的味道。
我从没和人说过这件事,母亲和妹妹不会理解。小时候和奶奶进城,母亲带着我们去过一次植物园。我从没看见过那种东西,一大排的仙人掌,种在进门的路上。一些人蹲在里面拍照。奶奶喊住我,拔了一株仙人掌放在我的包里。妹妹看到了,立刻喊来妈妈。如果管理员没有发现,妈妈原本不会说什么。管理员问奶奶,你们怎么自说自话呢。奶奶说想拿回去种在家门口。她看上去又老又可怜,管理员却见惯了这样的人,要奶奶赔钱。奶奶问这有什么不对,还要我去和管理员说。我吱唔着,说种在路边,就是一株草。管理员问旁边的妹妹,让她说这是不是偷窃。妈妈立刻问奶奶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她的声音又高又尖,她说实在太丢脸了。
母亲赔了钱,奶奶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接过我手里的仙人掌装到了自己的口袋。母亲抱着妹妹走在前面,一路都没有和我们说话。那颗放在奶奶口袋里的仙人掌,从植物园出来已经蔫了。父亲知道这件事,让妹妹离我和奶奶远一点。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教养这种东西。在乡下,我和奶奶看到种在人家门口的果子,也会摘来吃。即使模模糊糊觉得不应该,却也只是吞得更快些,一整颗都塞进去。
我无法对母亲说出憋尿的毛病。对我来说,什么教养、体面,通通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能吃口饭就是教养。母亲和妹妹却不一样。妹妹永远做不出在厕所之外的地方撒尿,我却可以像乡下老太那样,钻在草丛里大便。我后来才想到,很多习惯都是和奶奶一起时留下的。比如我来月信后,总是把用过的卫生巾扔到后窗,关上窗就当它们不在。母亲发现了这件事。后窗是个死角,母亲侧身穿过后院,地上都是用过的卫生巾,血迹发黑,蚊虫凶猛。母亲愤怒极了,说我恶心。
如今想到这件事,我却觉得没什么好羞耻的。在这个隔断错乱的烂尾楼里,只要装做没事,就没有什么事值得羞耻。从空中望下去,我们这一块大概就是城市的霉斑,潮湿、阴暗,病菌滋生。住在这里的人看到不幸才会快乐,睡眠里都是共同的老鼠滋溜而过的声音。我们和这里共生,母亲却想做那个例外。
我坐在床角,看着镜子里眼皮耷拉的女人。年轻时紧绷的皮肤勒出斜飞的眉眼,和母亲还有些相像,如今已经看不出来了。丈夫躺在床上,愚蠢的呼噜声混杂着酒气,令人作呕。他甚至没有脱掉衣服,躺在床上就睡了。我正要扒掉丈夫的外裤,妹妹进来了。
妹妹打量着我的卧室。墙壁没来得及刷新,褶皱发霉的地方贴了日历,梳妆柜上的东西清理掉了,柜脚缺失的部分垫了厚纸片。地板也是新拖的,有种和房间格格不入的洁净气息。好像越用力清洁,越是显出房间的破败。妹妹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一切。她看到镜子,看着里面的自己,露出欣赏的表情。她并不在乎我的存在。
“回到家里,好像才变回了自己。姐姐,我不想走了。”
“可这已经是我和你姐夫的家。”
我带妹妹到母亲的房间,为她铺床。妹妹躺到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深深吸了口气。
“我记得妈妈的房间总有一股风油精的味道。”
“她头疼就会在太阳穴抹风油精。”
“这些年谢谢你照顾妈妈。”
妹妹又一次道谢,她说话的口气像主人对待租客。妹妹打开行李箱,把压在底下的毛衣拿出来给我看。那种粗针毛衣,上面还挂了毛线做的草莓,绿叶子看上去活泼极了,一点也不像三十岁的人会穿的衣服。她比在身上问我好不好看,又拿出一件紫色针织衫叫我试穿,说是外国二手店淘买的。我说自己穿不像样子。妹妹抽出一条蓝底印着花团的丝巾,丝巾十分轻盈,向上跃起又落下,像在跳芭蕾舞。妹妹把丝巾套在我的脖子上,甜腻的香味溢出来。这种气味正在占领我的房子。
“姐姐这些年过得不错吧,和母亲一起生活,还找到了丈夫。”
“你在国外不是比我精彩得多么?”
“外国没什么好的,和那里的男伴也分开了。你知道我那个外国男朋友吗?一声不吭就走了。朋友们都说他爱我,爱我怎么会走呢?我总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们在一起三年,每天傍晚都会去海边散步、看鸟,有时他弹吉他。我们从没吵架,为什么会分开?”
她用炫耀的语气说着分开的事,肤浅又可笑。我不由自主露出怀疑的表情。
妹妹说:“姐姐以为是假的吗?姐姐希望是假的吧。”
房间闷极了,我没有回话,心中忍受着侮辱。台风已经停了,偶尔一小股残留的力量敲击玻璃,外面凛冽的气息渗透进来,郁热中让人感到一丝冷意。
不过四点,我就被细沙似的声音吵醒。我感到身体沉重,一点没有睡过觉的样子。蠕动的虫子的声音迫使我醒来。很久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刻,我曾亲眼看到水管里爬出小蛇。我喊妈妈,没有人回应。持续不断的蝉鸣从窗外传来。蛇在阴暗潮湿的排水口盘踞。我坐在洗手台上,缩着脚,不知过了多久。光带着夏天的翠绿照进来,树影晃动。我不停地喊,无人回应的怨恨化做愤怒。我拿起靠在水池旁边捡煤用的叉子,胡乱叉了几下。蛇想窜走,滑溜地打了个旋,却被我叉中了脑袋。细长的小蛇,头被钉着,身体还在逃窜。蛇的血浸满湿土的气息。母亲这时才过来,看到地上弄碎的蛇头,脸色苍白。妹妹几乎要哭,母亲把她抱起来。我说,妈妈,快把蛇扔进粪坑盖起来。我不敢看蛇的尸体。我靠在洗手台,恐惧还没退出。母亲说,杀蛇会发生不好的事。她胡乱把蛇挑到了窗外。我不知道蛇有没有死透,此后几天看到排水口,就觉得脊背发凉。
那之后确实发生了奇怪的事,老鼠蝇虫变多,半夜甚至感到冰凉的东西爬过我的身体。就像此刻。我又感到了那种咒诅似的邪恶的力量。我把丈夫弄醒,丈夫几乎带了怒气。我说被子里有虫。丈夫让我闭嘴。他的声音好大,我吓了一跳,僵直着身体硬躺了一会儿。丈夫似乎又睡了过去,我浑身酸痛,轻手轻脚起来,想在家里找一些杀虫喷雾。我只想在房间里喷洒毒药。但一无所获,丈夫发出轻微的鼾声。我恨起了丈夫,他对我的痛苦一无所知,或者知道也只是轻视。
我到了厨房,剩菜泡饭,酱瓜咸蛋,我把看到的东西都吃了。不用多么美味,即使胃胀得难受,也没法停止。好像吃的东西不是进入身体,而是一个空洞。天微微亮,我像经历一夜拷问的人,浑身酸疼。从厨房的窗望出去,外面还是房子,不断建造的房子把光都遮住了,房子和房子互相吞噬。而远处拆毁的地方反倒阳光普照。黄色的推土机停在废墟之上,像上帝派来的。另一头,隔着金属光泽的湖泊,新公寓沐浴在晨曦中。湖泊原本和江流相通,隔断后长出浮萍,呕吐物似的。水面泛绿。相邻的马路,平整宽大,两边移植了杨柳。大概住户文雅,那一片公寓楼散发着让人尊敬的气质。夜里,从这一头越过旷野似的废墟,可以看到笼罩在黄色路灯中的房子,像悬浮在废墟上的岛屿。伊甸园,我不知为何想起妹妹说过的地方。
猫轻盈地跳上窗台,卷着尾巴趴在那里。碧绿的眼睛智慧剔透,像妹妹在看我。我真讨厌那种眼神。她让我浑身发痒,脓包的地方隐隐作痛。我感到心烦意乱,精力不堪一击。脚上挠破的地方,有些已经变成深褐色斑纹一样的东西。我没有力气遏制自己的欲念,我抓着猫出了门,庞大的湿气迎面而来,带着凛冽的冷意。我把猫绑在拆了半截的房子里,它就要死了。我半跑着回家,脚下一会儿是尖锐的石块,一会儿像半硬的大便。那些寄身在猫身上的跳蚤一定很快乐,在这个腐烂的地方,它们积累巢穴,羽化出蛹,产下光滑的虫卵。苍白的幼虫,等待新的寄主带它们回家。
七点开始,我感到地面震动起来。挖掘机开始工作,黄沙似的土粒簌簌而下。从左到右,房子一幢一幢拆毁,其中有一间的倒塌,伴随着被锁住的猫的哀叫。工人们听不见,他们盲目而劳苦,遵行着机器的惯性,任凭推土机发出残酷的声音。天上万里无云,天空蔚蓝,碎玻璃,破砖瓦,烂木头,塑料瓶,乱七八糟的东西堆晒在地上,像一次盛大的丰收。那些从废墟里爬出来的虫子,早晚会来到尚且活着的人中。它们到我的家,老鼠、蜘蛛、小蛇、八脚虫,煮熟的肉汤里漂着蚊子的尸体,水池上呆滞的年老的苍蝇。那些东西前赴后继,怎么也清理不掉。嗡嗡,嗡嗡,我的心是一座关满蝇虫的牢笼。挠出红痕,挠破了皮,流脓结痂,我把血痂抠下来吃掉,新鲜的血又渗出来。我好像看到它了,月光照出僵硬的躯体,毛发不再蓬松,簇簇黏腻,冷箭一般倒立。而远处模糊的光里,一切都那么安静,花园、楼房,悄无声音,一如既往。
我也会悄无声息地活下去。
天大亮了。我坐在厨房,等待他们醒来,享用我做的早餐。蚊虫叮在垃圾袋上,叮在蛋壳残余的黏液上,又叮在刚热好的蛋糕上。我感到喉咙口涌上一股恶心,不知为何想到厕所水池里的呕吐物。
就在不久前,蛋糕肆意的香甜还使我感到格格不入。如今那些幻影显示出虚张声势的一面。我像近视的人第一次佩戴眼镜,虚晃的一切变得真实而平庸。清晨的寂静代替蛋糕的香甜注入房间。很快,妹妹就会发现猫不见了。她会变得和我一样。我抓过桌上的蛋糕,一口一口,用力咽下去。我感到刺痛,腿上挠出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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