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尔朱天光奉尔朱荣之命，率贺拔岳、侯莫陈悦西入关中，一举荡平关陇的万俟丑奴、萧宝夤、王庆云叛逆，收复关陇全境。
至此，北魏所有叫得出字号的叛军尽数被尔朱荣扫平。
消息传到洛阳，天子元子攸却长吁短叹、闷闷不乐，无限惆怅地对侍立一旁的尚书令、临淮王元彧道：“天下无贼矣。”
元彧自然懂得元子攸的心意，也叹息道：“臣担心贼匪荡平之日，就是陛下真正需要担心之时。”
元子攸闻言，更为惶恐，又担心旁边有人听见，急忙掩饰道：“不错，天柱大将军扫平四方，实属不易。”就把话题岔开了。
其实这几年，元子攸还是相当努力的。
他留心政务、勤于政事，批阅公文夜以继日，亲自审理诉讼，极力振作，希望有所作为，比他那个堂兄元颢称职得多。
可是朝中文武大都是尔朱荣的心腹，任凭元子攸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尔朱荣虽然远在晋阳，但通过元天穆、尔朱彦伯、尔朱世隆等人遥控洛阳，予夺随心，赏罚任意，元子攸除了签字盖章，根本没有任何权柄。
比如元子攸曾经和吏部尚书李神俊议定了一批干部人事任命，其中有一个是尔朱荣专门交待的人选，拟任曲阳（今河北保定曲阳）县令。
但这个人只是一介白丁，根本不符合干部选拔任用条例的规定，李神俊就奏明元子攸，把这人从名单中划掉，另选了一人前去赴任。
尔朱荣哪里能忍，立即命他推荐的人选赶到曲阳，把朝廷派来的人选乱棍打出，硬生生抢了曲阳县令的位置。
李神俊听说此事，惊怒交加，又害怕受到尔朱荣的打击，急忙提交辞呈，拍屁股走了人。
要说这个李神俊可不是个软骨头，当年就是他作为相州刺史，在邺城与葛荣死磕了一年，顽强挺了过来。
可是面对如日中天的尔朱荣，李神俊也只能选择逃避。
吏部尚书自古至今都是重要岗位，李神俊一走，尔朱荣立即让堂弟尔朱世隆填补空缺，将人事大权掌握在手中。
尔朱荣又建议大批选拔北方武人，其实就是契胡族人去担任河南地区的州郡县官员，由尔朱世隆拟好名单，请元子攸盖章下发。
元子攸一看，好家伙，这样一来，洛阳周边不就成了契胡的天下了吗？断然否决，生死不肯盖章。
尔朱世隆没有落实好尔朱荣的指示，害怕受到惩罚，就向元天穆求助。
元天穆来找元子攸，再次提出这份人事方案，但元子攸铁了心，坚决不同意。
元天穆见这位愣头青天子这么不配合，既有些担心，又有点厌烦，就说：“天柱大将军有大功于社稷，又是大丞相，就是要把全天下的官员都换掉，恐怕陛下也无法违抗，如今不过换这么几个人，您为什么硬是不批准呢？”
元子攸一听，你这是威胁我了？驴脾气越发性起，硬梆梆地说：“就算是天柱大将军本人如果不甘心做一个臣子，我都要换掉他！如果他还知道安于臣位，就不应有换掉天下官员的想法！”
元天穆见他豁出去了，也自无奈，只好把情况告知了尔朱荣。
尔朱荣一听，大为光火，愤怒地道：“这小子忘了他这个天子是怎么来的了吗？如今居然敢不听我的话！”
荣闻之，大恚恨，曰：“天子由谁得立！今乃不用我语！”——《资治通鉴·梁纪·梁纪十》
因为尔朱荣还有一个小女儿嫁给了元子攸的亲侄子陈留王元宽，尔朱荣一气之下，又脱口而出：“有朝一日，我终究还是要得到这个女婿的助力。”
荣小女适帝兄子陈留王宽，荣尝指之曰：“我终当得此婿力。”——《资治通鉴·梁纪·梁纪十》
这话传到元子攸耳朵里，当然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两人之间原本就很微妙的关系，就此出现了越来越明显的裂痕。
尔朱荣就像悬在元子攸头上的一把刀，什么时候劈下来谁都不知道，所以元子攸的心理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其实自古以来，男人的压力一直都很大，如果能有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有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还是能够很好地释放压力，平复心情。
可惜，元子攸没有。
他的皇后正是尔朱荣的大女儿——尔朱英娥。
尔朱英娥原本是孝明帝元诩的妃子，元诩被亲娘毒杀后，尔朱英娥就守了寡。
河阴之难后，尔朱荣掌握朝廷大权，本着盘活闲置资产的考虑，将她又嫁给了元子攸。
但尔朱英娥跟尔朱荣一样是个暴脾气，又认死理，听说元子攸居然驳回了老爸的建议，勃然大怒，公然扬言：“当今天子本是我尔朱家拥立的，如今我爹地的话他都不听，真是忘恩负义！”就此估计没少用冷暴力对元子攸家暴。
元子攸在外面受尔朱荣、元天穆、尔朱世隆的气，在家里还要受老婆的气，差点气出肺气肿，哪里有半点九五之尊的乐趣可言。
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使元子攸对尔朱荣的恨意进一步加深。
有个叫许周的官员，是个政治上的投机客。他见尔朱荣削平四海，立下大功，权势熏天，就公然呼吁朝廷为尔朱荣加九锡。
熟悉历史或者熟悉《三国演义》的朋友都知道，九锡这玩意，历来都是乱臣贼子的标配，谋朝篡位的前奏。
看看历史上哪些人曾经被加九锡吧：王莽、曹操、孙权、司马昭、石勒、石虎、桓玄、刘裕、萧道成、萧衍，不是当了皇帝的，就是儿子当了皇帝的，或者想当皇帝没当成的，反正没一个安于臣位的。
尔朱荣虽然拒绝了许周的建议，但是也很好奇元子攸的态度，就写信把这件事告知了元子攸，心里也颇有些期待——说不定皇帝女婿还真就给自己加了九锡呢？
元子攸看了尔朱荣来信，心里“咯噔”一声：“尔朱荣，你什么意思？想来真的了？”
就很不客气地回了一封信，信上只有四个字：“忠心可嘉。”对九锡的事情绝口不提。
但元子攸的危机感终究越来越强烈，心理压力直逼临界点。
这时，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大臣，如城阳王元徽、侍中李彧、侍中杨侃、尚书右仆射元罗、胶东侯李侃晞、济阴王元晖业、中书舍人温子升、光禄少卿鲁安、典御李侃晞等，自觉聚拢到了元子攸的身边。
其中，元徽是元子攸的舅舅李延寔的女婿，李彧是李延寔的儿子，也是元子攸的姐夫，这两人因为贴上了身份标签，很难得到尔朱荣的信任和赏识，只能把赌注压在元子攸身上。
毕竟下注越冷门，赔率越大，投资风险越高，收益越惊人。
为了上位夺权，这两人天天在元子攸面前渲染恐怖气氛，劝元子攸尽快动手，诛杀尔朱荣。
徽、彧欲得权宠，日毁荣于帝，劝帝除之。——《资治通鉴·梁纪·梁纪十》
而杨侃在前文已多次提到，作为弘农杨氏子弟，忠君是他们的天性，权臣是他们的天敌，尔朱荣专擅跋扈，目无君上，杨侃当然与他不是一路人。
其他人也各有各的心思。
此时，还有一人意外地加入到了元子攸的阵营中，让元子攸大喜过望，看到了成功的曙光。
这个人就是尔朱荣的表弟——车骑大将军、右光禄大夫达奚毅。
达奚毅出身鲜卑达奚氏，与奚康生同族，他虽然是尔朱荣的表弟，却对“忠义”极为看重。
随尔朱荣进入洛阳后，达奚毅被封为太仆卿，成了元子攸的专职司机。
尔朱荣原意是让他监视元子攸的一举一动，但在与元子攸的相处中，达奚毅渐渐对这个命运坎坷却始终自强不息的天子产生了同情之心，政治立场发生了转变。
有一次，达奚毅私下对元子攸表态：“陛下，将来如果有什么变故，微臣愿意为陛下效死，绝不会为契胡出力！”
元子攸虽然心中暗喜，但考虑他尔朱荣表弟的身份，还是不敢直抒胸臆。
谁知道这是不是尔朱荣派来试探自己的呢？
就打个哈哈道：“朕确信天柱大将军对朕绝无二心，不过爱卿这份忠诚朕也不会忘记。”
毅曰：“若必有变，臣宁死陛下，不能事契胡！”帝曰：“朕保天柱无异心，亦不忘卿忠款。”——《资治通鉴·梁纪·梁纪十》
这年八月，元子攸收到尔朱荣上表，准备大驾光临洛阳。
因为他的女儿、元子攸的皇后尔朱英娥已经怀孕八月，即将临盆，尔朱荣身为外公，自然要来看望。
这下洛阳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此前，元子攸与尔朱荣不和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瞪大了眼睛，惊恐又兴奋地观望着，期待着。
元徽、李彧等人更是忐忑亢奋，立即求见元子攸，极力劝说趁尔朱荣来京，把他干掉。
但是李侃晞、元晖业两个征战过沙场的却极力反对，认为尔朱荣来京，必然有所防备，哪有那么容易得手，建议缓行。
元徽又提出先诛杀洛阳城中的尔朱荣党羽，然后调集羽林军依靠黄河抵御尔朱荣的方案。
元子攸左思右想，始终觉得这事不靠谱，下不了决心，只在心里暗暗祈祷尔朱荣别来。
但历来政治谣言传得最快，洛阳的大街小巷都开始传言，什么尔朱荣率十多万大军南下，要废除皇帝，另立新君了；什么尔朱荣准备逼元子攸禅位，自立称帝了；
又有人说，皇帝陛下已经埋伏了大军，准备将尔朱荣一网打尽云云，说得有鼻子有眼。
一时间，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不少官员对河阴之难还记忆犹新，甚至提前开溜，逃出洛阳这个是非之地。
尔朱荣听说自己还没动身，洛阳就乱成这样，也有些哭笑不得，就命人传令给洛阳的大小官员，说：“你们想走的尽管走，等我到了洛阳就要另选官员取代你们。”
温子升看到了尔朱荣的这封书信，就拿来给元子攸看，元子攸这才彻底打消了尔朱荣不会来洛阳的奢望，心头越发沉重。
而这个时候，元天穆正在并州，尔朱系在京城的头面人物是尔朱世隆，他对当前极度紧张的局势感受最深，也想劝阻尔朱荣别来。
但尔朱荣喜怒无常，尔朱世隆又不敢明说，就故意命人伪造了一封匿名信贴在自己府门上，信中写“天子欲杀天柱大将军”，然后命人快马送往晋阳。
尔朱荣哪里会把这样一封信放在眼里，随手就将信撕碎，不屑一顾地道：“世隆胆子也太小了，谁敢起害我之心，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吗？”还是一意来京。
连尔朱荣的妻子北乡长公主也觉得不妥，很是担心，劝尔朱荣不要去，却哪里劝得动。
九月，尔朱荣命尔朱兆、慕容绍宗留守晋阳，自率五千契胡铁骑南下，浩浩荡荡往洛阳而来。
元徽再次力劝元子攸：“陛下，尔朱荣率这么多军队来京，百分百不怀好意，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李彧也焦虑万分道：“陛下，我听闻尔朱荣部将高荣祖说他夜观星象，有除旧布新之兆；他的秘书李显和也说，天柱大将军这么大的功劳，天子居然不赏赐九锡，太不识相；他的侍卫郭罗刹公然扬言，直接逼天子禅位就是，何必还赏什么九锡；他的幕僚褚光四处宣扬，说晋阳城上有紫光，正应在尔朱荣身上；还有......。”
他滔滔不绝，说得元子攸满头冷汗、烦恼不已，便问杨侃该如何是好。
杨侃沉思良久，道：“诛杀尔朱荣势在必行，但须谋定后动。如今元天穆还在并州，此人在尔朱集团声望极高，如果我们杀了尔朱荣，他必反无疑。所以请陛下召元天穆进京，再相机行事。”
元子攸觉得有理，便下旨召元天穆入京。
这时，尔朱荣已过北中城，经河桥，越邙山，即将到京。
元子攸率百官亲自出迎，翁婿二人一见面，尔朱荣锐利至极的目光直视元子攸，直截了当道：“有人说陛下要杀我，陛下你说好不好笑？”脸上却毫无笑意。
元子攸迎上尔朱荣如电的目光，心中颤抖、背脊生寒。
但他终究性格坚毅，强自稳住心神，笑道：“还有人说大将军此次进京是来害朕的，大将军你说呢？”
尔朱荣盯视元子攸良久，蓦然大笑，元子攸也微笑不语，二人把臂入城。
有人告荣云“帝欲图之。”荣即具奏，帝曰：“外人亦言王欲害我，岂可信之！”——《资治通鉴·梁纪·梁纪十》
未完待续，下一集《惊天杀局》，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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