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一代已经逐步进入法律规定的适婚年龄，走入古老的婚姻制度。与此同时，第一批00后有人决定撕毁婚姻契约。婚姻本身的复杂性超乎人们的想象，但观看这种分离本身，可以帮助我们审视新代际婚姻关系存续的理由和阻碍。
当00后谈论离婚时
雨欣的婚姻存续了不到两年。22岁这年，她发现丈夫出轨，几经挣扎，决定离婚。
雨欣是第一批结婚的00后。她2000年出生，2020年登记结婚的时候，她20岁，刚到女性的法定结婚年龄。
那年年初，她在社交软件上认识了丈夫，线下见面觉得投缘，很快确立了关系。这段恋情进展很快，从相识、相恋，到男友求婚前后不到一年。当男友问愿不愿意嫁时，雨欣没有考虑太多，也没和家里人商量，2020年9月份，她和大自己4岁的男友去民政局领了证。
2022年，打定主意离婚以后，雨欣本该去找律所请律师咨询、拟定诉状。但她没有这么做。她上短视频平台，找到一位法律咨询师，向对方询问自己这段丈夫出轨、夫妻长期分居的婚姻要如何才能结束。
在对方的建议下，雨欣决定诉讼离婚，因为协议离婚需要两个人面对面到民政局办理手续。雨欣早就因丈夫长期不归家伤透了心，不想再和丈夫有任何瓜葛。隔着网络，她委托工作人员写了离婚诉讼书，把这份不到千元的离婚诉讼书邮寄给了当地法院，等待诉讼。
一个月后，她收到了法院立案的通知。后来有关部门安排调解，雨欣考虑后，还是决定接受，继续这段婚姻。当时，因为孩子才7个月大，她不忍心孩子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一方面又想着给丈夫多一次机会。直到6个月后，孩子生病时丈夫多日离家未归，她打电话过去，反落得丈夫指责她没有照顾好孩子。于是，她发起了第二次离婚诉讼。起诉的结果，雨欣主动选择净身出户，结束了这场维持了两年的糟心婚姻。
2000年的王帅是在争吵中提出离婚的。从妻子生下小孩后，原先浪漫的生育想象被同一屋檐下关于孩子的争论所代替。这对千禧年的夫妻互不相让，吵到最后，王帅往往不吭声，板起脸，拿着小椅子就坐在孩子旁玩手机。
提出离婚的那天，他们又为孩子的哭声吵起来，王帅说，受不了天天吵架的生活，干脆离婚吧。妻子当时没说离还是不离，两个人都沉默了。隔了两天，妻子同意了。
从结婚到离婚，只隔了9个月，王帅和妻子又进了民政局。王帅和妻子在家商量好孩子的抚养权归谁，在网上预约后，就按照预约日期，去民政局，签字盖章，过了离婚冷静期，领到了离婚证。
婚姻走到了“坎”
在雨欣的讲述中，她在婚姻中隐忍、委屈，丈夫是过错方，却恣意得多。
婚姻出现端倪的那天，雨欣的丈夫离家数周，突然打电话给雨欣，嘱咐妻子今晚自己要回家吃饭。雨欣从那通电话读到了“他今天心情不错，想回家看孩子”的信息。因为工作的原因，丈夫婚后很少在家。雨欣放下电话就去做饭，内心的菜单列了好几道丈夫喜欢吃的菜。
饭后，雨欣翻看丈夫的手机，从外卖软件的消费记录看到了一些往来宾馆房间的订单。面对质问，雨欣的丈夫答说，可能是被人盗用了。不以为意的态度激怒了雨欣。气盛时记忆翻回之前她就曾在丈夫的手机里翻到和其他女性暧昧的聊天记录，雨欣穿起衣服就要走。丈夫抱着孩子拦住她，争吵过后，她还是跑走了。
等回家时，屋里不见丈夫的身影，孩子被放在卧室里睡觉。雨欣给丈夫打了十几通电话，丈夫都没接。他失踪了。
那是一个关键的夜晚，婚姻在雨欣面前展露了最让人灰心的一面。进入婚姻前，雨欣幻想过婚姻的模样：“夫妻可以和睦过日子，两个人即使有争执，但都能解决，毕竟夫妻没有隔夜仇。”
她没细想过，除了争吵，婚姻中可能也会发生出轨、背叛，这意味着双方关系和信任的破裂。那一夜00年的雨欣对婚姻产生了恐惧，可惜这一刻来得太迟，她已深陷婚姻之中。
现在再回头看婚姻，王帅觉得当初结婚太过于草率。因为让女友意外怀孕，所以他不假思索地把女友娶回家，必须承担责任和后果。
他对要如何抚养小孩，怎样才算是一个好爸爸没有头绪。他和妻子是高中同学，2022年初妻子意外怀孕，俩人决定结婚给孩子一个名分，双方家长没有因为他们年纪小就进行阻拦，“因为父母认为谈了那么久，有了小孩还蛮开心的。”王帅说。2022年，王帅刚好达到男生的结婚年龄。
父母的愉悦，冲淡了王帅的迷茫。他本身也不能算成熟，见父母并不担忧，也就以为进入婚姻后也会一帆风顺。走进婚姻，他才意识到从最初的时候就过于草率。
“离婚”，萌发这个念头的时候，王帅结婚不到9个月。许多的“不理解”推着他冒出用离婚的念头来解决实际问题。王帅从没想到，妻子会因为一些小事就冲他发脾气。
他不理解妻子性情的变化。孩子降生后，王帅觉得妻子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最开始，他认为是妻子分娩后身体不适，耐住性子去哄妻子。但他很快丧失了耐性，在发现妻子只要孩子哭闹就对自己发火的时候。他至今不懂那一次的冲突为什么会发生：有一次他回到家就去看儿子的状况，两手抱起孩子晃了两下，妻子立刻冲了出来骂，说这样会导致孩子眩晕，借着他抱小孩的抱姿数落到长期在外打牌的恶习，劈头盖脸。
到现在，王帅很难回忆起和前妻相处的点滴，有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他仍然是22岁的男生，但却多了一个孩子。父母帮他照顾孩子，他仍然可以像以前一样和朋友们彻夜打牌，只是有些事可能改变了，但他也说不清。孩子曾经是惊喜，现在对他而言，更像是种“麻烦”。和妻子离婚的那个月，王帅发了条短视频，是他左手拿着烟，大步向前吐烟圈的背影。标题上写着：我那时候20岁当然觉得自己很帅。
同样是2000年出生的李华，老家在蚌埠市农村，周围环绕着山，家里种过水果自产自销。李华和妻子是在工厂认识的，在这个高新工业园区，俩人一前一后负责流水线上的产品，在此之前李华很少和异性接触，在苦闷的工厂里，他留意到了这个因为完不成工作量躲在角落哭的女孩。李华很早就进了工业园区，辍学的原因是初二的一天，他第一次逃课去网吧，在路上被老师发现。老师罚他在讲台上，当着同学的面忏悔。之后老师又要他在国旗下，当着全校的人念悔过书，李华说，“我的自尊受到很大的打击”。
还没到结婚年龄时，俩人就以夫妻身份在一起了。李华对婚姻生活的想象，在妻子的身上都实现了，“有人关心你累不累，偶尔跟你发条短信，在家能把孩子照顾好。”在老大出生后，妻子曾经有强烈的意志想要出去工作，但是李华强烈拒绝了。作为一个“宠妻狂魔”，他觉得是为妻子好，一个月只赚几千块钱，还要在外受委屈，呆在家里照顾小孩多好。
发现妻子精神出轨之后，李华一度拿不定主意要如何继续这段婚姻。
一次偶然，李华发现了妻子和另一个异性的聊天记录。李华做水果生意，每天凌晨4点，就要爬起来去镇上批发市场进货，之后看摊、清点，晚上8点才能回家。妻子曾跟他袒露过希望要有更多陪伴。往往李华做完生意回来，累得倒头就睡。或者一天在家照顾小孩，还没等李华回来，妻子就困了。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有时只能靠文字和电话的关心。
父母反对李华用离婚解决问题。笃定地劝李华：“日子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小宠爱李华的姐姐听了消息，也打来电话安抚：“没有难过的坎。”
为了缓和关系，在姐姐的提议下，李华决定带妻子去市里的游乐园玩。一路上，妻子只是低头看手机，她的手机持续传来消息提示音，李华强忍着不去理会。他想着，如果这趟无法缓和这种关系，就送妻子回娘家，两人都冷静一段时间。
一周后，李华决定送妻子回家。后来去接妻子那天，妻子的爷爷一看到他进门，立马赶他，就连放在门口的水果也扔了出来。很快，妻子的母亲也赶来了，两个家庭吵了一架，互相数落对方在婚姻里的问题。最后，妻子的妈妈冷静下来，让李华明天再来。
李华在这场争执中，意识到婚姻没有必要继续下去，当晚就和妻子协商，签订了离婚协议书。
结束婚姻后，李华想起妻子曾经抱怨过，他每天在外忙碌，留给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不多。一个要照顾两个小孩，一个要负责家庭支出。他仍觉得委屈，对妻子说，“如果我把时间拿来陪你，那我怎么赚钱养家。”
处置婚姻的遗留
说出离婚的那一刻，王帅还没有做好独自抚养孩子的准备。当时，他急于摆脱争吵不断的婚姻。领到离婚证之前，王帅和妻子花了很长时间确认谁来拥有孩子的抚养权。一度，王帅计划先把孩子放在身边让父母照顾，到孩子学龄时看哪一方的条件好，就由哪一方来带孩子。
好在，走离婚程序时，孩子的抚养权会被强行要求落实。最终，孩子的抚养权落到了王帅身上。
但王帅还没做好把一个孩子养大的准备，对于未来的计划，他表示，“听天由命”。随他去吧，成为王帅抚养孩子的一种态度。
婚姻结束后，无论是李华、雨欣还是王帅，都对安置婚姻的遗留不知所措。
诉讼离婚时，雨欣没有要孩子的抚养权。这场婚姻引发了她的抑郁，她评估了自己的条件，并不适合带着小孩。但一想起母亲长久不在孩子身边，她的情绪又低落下去。
父母离婚后，雨欣本就尚未掌握很多语言的孩子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中。她偶尔叫一句奶奶，更多时候不说话就这样望着大人。
离婚后，李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父母守在门口担心他一蹶不振。姐姐也不时劝他：想想父母，想想两个孩子。
两个小孩也许是怕李华伤心，从来没有问过妈妈的下落。李华为孩子的懂事感到心疼，父母曾经提过，只要低头，对方就会回来。李华只好告知，不是不低头，而是低头也没用。
李华最终不得不振作起来，他不愿意放弃孩子的抚养权，两个小孩即将上幼儿园，每学期学费2400元还等待大人支付。他手里的钱所剩无几，为了孩子必须走出他的房间。
他发现离开婚姻，独立抚养两个孩子加倍艰难，只能一天掰开两天用。白天出去摆摊卖水果，下午五点再回到过去的工业园区上班到凌晨两点，可以领日结工资。除此之外，还得操心孩子的心理健康。最近，他开始担心孩子会不会在自己没有看管到的时候，陷入孩子们的攀比风气里。他知道自己没有能力给两个孩子富足的物质条件，担心他们如果被卷入了攀比的风气里，会成为自卑的孩子。
离婚并没有让他割舍和前妻的感情。有时候小孩还没回家，他也不会呆在屋子，整个人常胡思乱想，想到他们在工厂的生活，想到第一个孩子出生的快乐。妻子走后，他将结婚照取了下来，用抹布擦干净，放到家里第三层的房间里。这个房间里装满了他从小到大最珍藏的物品，整个家除了他有钥匙，其他人都没有。
他不打算再婚，倒也不是割舍不下过去，而是带着两个孩子，总会听到一些再婚对孩子不好的消息。身边离过婚的朋友和他提过：没有人会把别人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对待。在短视频平台上，他经常收到系统给他推送后妈如何欺负孩子的视频。他感到恐惧。
他曾在短视频平台上联系情感修复师。对方承诺，可以帮他联系前妻，了解清楚对方当下的情感状态。咨询不限时，收费2500元。付费后，李华收到了“修复师”发来的聊天截图，他看到前妻在对话框里说，母亲劝她重新相亲嫁人。
情感修复导师提到，只要再出3万，包含三人从浙江到安徽的车马费，负责线下挽回婚姻。这次出马的是金牌情感导师，号称“没有修复不了的婚姻”，李华又掏了这笔钱。
除了得到妻子已经和他人离开当地的消息外，李华的复婚没有任何进展。最后，情感修复师说，可以再给两万，负责拆散他们。李华最终因为钱不够，拒绝了情感修复师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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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陆成玉
编辑｜温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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